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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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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食尚小米
时间:
10-7-7 16:51
标题: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姐姐
2006-10-14 07:50
半空,一道淡蓝的烟雾。抬头仰望城市上空,没有晴天,谩天橙色的彩云,每天早晨都是这样。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开始失去安宁,变得和这城市一样躁动不安,
我坐在早点摊前,看一眼身边和我一样坐在早点摊前的人,大多行色匆匆,或是兴奋、或是带着疲惫的一张张脸,每天都大同小异。我看他们,他们也回过头来看我,至于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不得而知。
一双粗糙的手伸到面前,端着豆腐脑,汤汁满满地要溢出来,葱花飘在油汤上,碗口一圈红辣椒。一元五角一碗的豆腐脑,便宜又好喝。我接过碗,端起来,一仰脖胡噜噜地喝了个干净。
“注意!注意你的淑女形象!”大p坐在我的对面,宽阔的指关节敲击在木桌上,发出咚咚的脆响。
我没理他,放下碗,扯着袖口,抹一抹嘴角的油渍。
“我老是梦见你,可是我还不了解你,你快要把我搅得神经衰弱了……”他只管说,絮絮叨叨,完全不理会我的情绪。
“如果女人是用水做的,那男人是用什么做的?”他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发现了有史以来,人类最重大的奇迹。
“泥呗。”我不看他,而是盯住自己的脚尖,觉得他的问题很无聊。
他点点头,坐在我的对面,沉思了片刻,我感觉到了他的失望。
于是,他又问我:“那孩子干嘛要哭着出生?”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不好啊!”
我已经厌烦了他每天的提问,就好像厌烦了他本人一样,他至今还弄不明白,不是自以为是的人,都可以做哲学家;但也许,他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真的弄不懂,那样的话,他简直就是一个白痴。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后,俯身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再站到他的身后,捏住他的双肩使劲摇,顿时,他的全身像地震般前前后后乱晃。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正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淹没:“大p哥,大p哥——”
他甩开我的胳臂,“霍”地站起来,以高出我一个脑袋的威严,睁圆眼怒视我。
我也无所畏惧地仰起头,望着他,盯住他被刮得干干净净的青下巴。
不一会儿,他盛怒的表情像潮水般退去了,耷拉下眼皮,轻声问我:“要多少?”
“两百。”我说完,伸出手,又张开五个指头。
他摸摸上衣口袋,又摸摸裤兜,磨磨蹭蹭地终于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纸,无可奈何地放在我的手心上。
我开心地握住钱,踮起脚尖,伸出胳臂围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他一下,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就是我一天生活的开始。金黄的油菜死去,绛紫的丁香又会盛开,四季的轮回像地球的公转一样,不可变更。我推开窗的时候,才终于发现一切已慢慢陌生。
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已记不清是从哪个年月起,就像燕雀注定要学会筑巢,蚂蚁注定要学会钻穴,每个人都会习惯疼痛,又在疼痛中学会坚强。
上午,下F给我打来电话,那时,我还半躺在沙发里看碟,屏幕上全是俊男靓女,走来走去地作秀,我还没看明白剧情是什么。
总之,小F打电话给我,语气懒洋洋地,她说:“你去,W老师要你去。”
我想了想,问她:“你呢?你干嘛不去?”
她说:“我要去医院,今天你一定要帮我。”听起来,语气十分沉着。
我却几乎没从沙发上跌下来,精神恍惚地问她:“什么?怎么会?你不是上个月才……”
她不答,又执拗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去,你一定要去。”
电话断了,我对着话机,发了一回楞,想到蒙头睡一上午是不可能的了,就穿上风衣,开门出去了。
一路上,原是很好的晴天,太阳照在身体上,说不出的温暖。迎面有几个女生走过来,都淡淡地施了脂粉,大约在谈论最新流行的棉靴和牛仔裤。我注意到大p的女朋友也走在她们中间,眼角放出异样的光彩。
推门进去的时候,W老师正坐在办公室,被好几个满面愁容的老汉围住。她坐在他们中间,短发,样子极干练,手指在计数器上轻捷地跳跃。
她边拨弄边说:“难啊,学校那边,财政部也卡着,非要我打申请——”几个老汉哼哼叽叽地没有回答。
她一抬头,就看见我,皱了皱眉头问:“怎么现在才来?”
我晃了晃脑袋,说:“F姐让我来,我才勉强答应的。”
她垂下手,叹了口气:“唉,这个阿F!”
接着,她拉开抽屉,翻出厚厚的一叠不知什么东西,戴上眼镜,仔仔细细地瞅了半天,才对
我说:“下午两点,去302,记着别迟到了。”
我点点头,没立刻离开。窗外的榕树已经生长得很茂盛,金色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渗出来,铺在窗台上,又滑落到室内,把每个人的身体都镀成金黄色。
W老师继续她手头上的活计,算了很久,才拿出薄薄的几张,塞到几个老汉的手里。我看到他们满是皱纹的老脸,拧得更紧了;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先拿着,先拿着,”W老师客客气气地说:“我知道你们站了一上午累得很,我会争取给你加一点。”
她说完,站起来,意思很明确,她要下班了。于是,几个老汉迈着蹒跚的步子,向门口走去,都在微微叹气:“唉,一年比一年少——”叹息声越来越远,他们全下楼去了。
W老师又瞥见我,再一次皱皱眉,问我:“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急忙说:“这就走!”说完,向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听见她在身后喊我:“回来!”我只好再一次折回来。
她望着我,就像她从前不止一次地望着我一样,只不过那时我只有十八岁,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我看她的眼神也从深深的敬畏,变成满不在乎了。
她张了张嘴,仿佛有满肚子话要涌上来,停了停,又咽回去。她低着头,拨弄先前那个计算器,计算器在她的手里,和她本人一样像个老古董。
“你去吧,下午别迟到,迟到要扣工资的。”
我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愤愤地回过头,望着W老师花白的脑袋,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你们从来就没想过要放过我,你们从来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两点,当我准时出现在302教室的时候,台下已经满满地坐好了一教室学生。黑压压的脑袋下面,无数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他们坐在画架前,手中握的好像不是画笔,而是神笔马良就要为他们规划出的,美丽绝伦的未来。
我按照站在教室后面,那个微微腆着肚子的老师的指示,一件件地脱去上衣,乱七八糟地堆到脚边,再摆出一个大卫王的伟岸姿势,我扶住腰,全身都因为兴奋而微微颤动。
老师从教室后方走上前来,手里端着水杯,像W老师一样,皱着眉头问我:“谁教你这么站着的?”
“C!你开口说话了吗?”我摇晃着脑袋,不甘示弱。
台下一片哄笑,我猜他们心里大概很想骂我。
老师从旁边的桌子上拣起一本书,翻了翻,就立起来,指指书上画着的,一个精妙绝伦的女体,问我:“看见了吗?照她的样子做!”
我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优雅地坐下,翘起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努力挤出类似于蒙娜莉沙般的微笑。
台下安静下来,只听见画笔在纸上触碰出沙沙的声响。
我又开始了这无聊的生活,这无聊的一起都是从十年前那个冬天开始的。
那年冬天,我和小F一样大,十八岁,刚刚从校园里走出来,一无所知的两个小丫头,以为这个社会很坏,就是坏到有小偷暗算,有强盗抢劫的地步;以为这个社会很好,就是好到有敬老院,可以解决临终关怀的问题;有孤儿院,可以解决多余人口的问题;有希望工程,可以解决失学儿童的问题。
十八岁,我们F姐一起背着行囊,怀揣梦想,来到这个城市 ,这个人口拥挤,充满喧哗的城市。
也许,你偶尔经过大街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拐进一条狭长而又肮脏的小巷,你会与一些比这小巷还要肮脏的人擦肩而过,你不知道他们每天的生活如何维持,也不知道从这里发生,很快就会看到结尾的故事。
我和阿F就住在这样的角落里,每天早上一碗豆腐脑打发生活。在我们居住的楼下,有一个常年散发臭味的垃圾筒,嗡嗡然每日都有苍蝇成群结队,歌唱它们的幸福生活。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发福的女人,她对于自己简陋的出租房珍爱有佳,一式四层,每层都有上十个紧紧挨在一起的房间,我和小F在自己房间睡觉的时候,时常被隔壁那个激情似火的女人的尖叫声吵醒,我们睡不着,便各自猜测着她的丈夫是不是一个长着胸毛,还没发育完全的猿类。
房东隔三差五地来催房租,我和小F都拿不出钱来,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她在食品店找了一份工作,却因为受不了老板一双比监视器还厉害的眼睛,令她活活折腾上一天一夜才下班,而干了七天,掖着几个辛苦钱回来了。而我,一直都没找到工作。我们时常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呆,羡慕着不同的鸟类,渴望着不一样的自由。她说羡慕百灵,会婉转地歌唱,我说羡慕麻雀,体积小,内存少,每天靠微不足道的食物,就能维持生活。
我们羡慕着,羡慕着,便真的变成了一只百灵一只麻雀,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我们的生活在这个简陋不堪的房子里,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天,一脸严肃的房东太太又来催租,费了我好大力气,才敷衍过去以后,阿F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神色庄严地对我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弄到钱。”
我说:“你有本事你弄去啊!”她看着我,一脸地热血沸腾,我知道她想发火,冲我,更冲藏在云端里掉不出钱来的太阳。
她扭头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来,这一次,她真的走了,只不过,她找到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男人。
我开始向生活妥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我的妈妈,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那一头焦急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说:“我很好,我很好,我需要点钱。”
那一头又厉声问到:“看来你还是老样子!”
我说:“妈妈,这一回我不会了,我改好了,我向你借点钱总行了吧,以后准还你,我总得学点东西,才能出去找工作。”
妈妈那一次出手很大方,她寄了两千块钱,打到我的帐上。我还了房租,还是过着没着落的日子。只是这一个月以后,我遇到了C君。
C君是新来的房客,他住在我的楼上,也是松松懒懒的样子,戴着眼镜,长脸,阔下巴,一说话就皱眉头。他的衣服总是掉在我的阳台上,我不止一次地为他捡起来,又送到了楼上。
他每每接过我手中,被洗刷干净的衣服,就感激地皱着眉头哼哼。一来二去地熟络了,我才知道他原来是美院的研究生,得知我在为生计发愁,他劝我去美院碰碰运气。
那时候,F姐已经成了一个有钱男人的金丝雀,天天关在金碧辉煌的冷宫里,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
我说:“你回来吧,我想到办法了。”
她淡淡一笑:“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回来就知道了,跟我一起过吧,日子再穷也比被整天关着强。”
她犹豫了一下,说了句好吧,就挂断电话,提着箱子从“鸟笼子”里回来了。
那已经是第二年夏天,满树的丁香都城熟了,散发出撩忍魂魄的香气,我们双脚踩到泥地里,终于感到生命的重量,那一年,我看见她正在苍老,她也看见我慢慢苍老,我们都成了那个学校的模特。
“明天早上,八点种,W老师对你说了吗?”我摇摇头,我很想说我起不来,很想说你怎么不自己试试。我看了一眼那个老师微腆的大肚子,又看一眼台下谈笑风生的学生,撕下一片又一片报纸,用力把画笔擦干净。
“哦。”我拾起脚边的衣服,一件件地往身上套,漫不经心地问到:“可以走了吧?”我知道已经下课了,因此,没等他回答,就拎着皮包,径自向门外走去。
在门口遇见W老师,她微笑着向我点头,对我说,别忘了去看看阿F。这样,我便知道了,W老师也和我一样,知悉了阿F的一切景况。
我抄着手,让皮鞋在水泥地上磕碰出响声。冷风灌进衣领的时候,我才后悔没在脖子上围一条围巾。
这一条狭长的小路上,每天傍晚都会有昏黄的灯光,各样小吃,面色憔悴的摊主推着小车,或是冷眼坐着,在北风呼啸声中,抱紧胳膊瑟瑟发抖。
我忽然记起W老师的嘱咐,心中也有些惦念阿F,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快步疾走了不出几米,又慢下来。
隐约中,一道冰冷的玻璃门,被浓重的药水味包围住,推开来又关回去,几个白大褂,就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扬起手忙忙地喊:“几号房——几号床——”
我停在原地,又折回身去,心底有一阵莫名的厌恶感涌上来,“去看看阿F!”那是W老师站在楼道里,微笑的声音。“决不——”这是我心底的声音坚决地回应。
我捏着早晨从大p哥给的两百块钱,手心微微发热,全身像被凉水刚刚浸泡过那么难受,我知道那是因为酒瘾又犯了。我像一只久未噬血的蝙蝠一样慌乱,随便找了个小酒吧,匆忙钻进去。
沉重的舞曲鼓点,和凌乱的灯光,无不提醒着我我,回忆起尘封已久的往事。只不过,那一年,我和阿F只有十八岁,而如今我老了十岁。
阿F是坐一辆红色的的士回来的,重新回到乱糟糟的出租屋,她当时的心境如何,已无从推测。我帮她打开的士车的后备箱,提出行李箱。她跟在我的身后,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像一个等待责备的孩子。、
我奇怪她的装束竟然一点没变,甚至两腮连脂粉的痕迹都没有,只是直觉告诉我,她的身体里已经发生过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一回来就忙着收拾屋子,扫地、提水、洗衣服,一言不发地埋头干。我心疼地看着她,说:“你别干了。”
她沉默,还是一声不吭地擦桌子。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抹布,厉声呵斥道:“你TM地别干了!”
我看见她的肩膀轻轻晃动了一下,猛地蹲下身去,脸埋在两膝间,抽泣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小声说:“我怀孕了。”
我怔住了,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我开始明白,我面前的这个阿F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阿F,她已经被一个男人,把她由我的姐妹变成一个孕妇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
声音,在那一刻,清楚极了。
我愤愤地拉住她的袖口,大声冲她喊:“找他去,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晃了晃脑袋,身子越蹲越沉:“不行……”
我不松手,继续追问到:“为什么不行?”
她只是哭,仿佛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只会用眼泪诠释痛苦,她还是说:“不行……”
我的心一下子沉入海底,我终于松开手,像傻瓜一样望着天空发呆。
“因为什么?”其实,我的心中早有答案。
“因为、因为、因为……”她支支吾吾地,像是发不出声音。
“因为你已经爱上他了, 你这个笨蛋!”我咆哮着奔下楼去,一口气跑了两条长长的马路,停在城市大幅的广告牌下,大口喘气。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的身体离不开酒精。它像一个温柔的陷阱,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我变成它的玩偶,被它随意地拨弄着神经,麻痹着痛苦。
我坐在手术室外,阿F躺在里面的手术台上。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那是什么?那个被机器冷冷扼杀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没等出世就早早夭折的生命?一次寻欢作乐后意外酿出的苦果?或者,只是一个疼痛的瞬间,一次残酷的体验?
我什么都没有想,静静地坐在手术室外面。他们告诉我,很快。我点点头。
消失了,埋没了,从此以后,生活还可以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甚至我们可以对自己撒谎,只有那具冰冷的器械,插入女人腹中的时候,它在记念。
那晚,我没有陪在阿F身边,任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呻吟。我在楼下的小卖铺里,买了七罐不同牌子的啤酒,一个人,坐在风中独饮,人行道上停放着一辆年久失修,被人遗弃很久的自行车,我就坐在它的旁边。
当我启开第七罐啤酒的时候,城市已经和我一样醉去了,它在我的眼里迷离颠倒,忽近忽远地捉摸不定;我也在它的怀中摇摇晃晃。疼痛消失了,心中那种被撕成两半的疼痛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我想笑,想开怀大笑,笑这个城市比我还要愚蠢,笑完以后,昏睡在路边,是住在楼上的C君晚上回来的时候,拿脚尖碰到我的身体,才把我背回去,安放在床上的。
朦胧中,我依稀听见C君对阿F说了一句话,他说:“不要再让她喝酒了,很危险。”
C君离去的背影已恍若隔世,口袋里手机欢愉的震动,又将我拉回现实。是大p哥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
“你在哪里?”他问。
“在酒吧。”我答。
“为什么又去喝酒?”
“因为我想喝。”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今晚你能过来吗?我想你。”
我扬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说:“Z姐回来了,你还是去找她吧。”
Z姐就是他的女朋友,今天早晨从我的身边走过,笑得一脸阳光。
“哦……”他在那一头又沉默了,“少喝点。”他最后嘱咐道,我马上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仍然是个晴天,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几缕细碎的阳光正在我的手指上跳跃。我的心情很好,倒了一杯水,靠在窗台上,一边喝一边注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按时来到学校,老师没有来,我自己打开空调和取暖器,等满满的整个教室都热起来,我才一件件脱去上衣。
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坐在各自的画板前,琢磨昨天刚画了一半的油彩画,琢磨着运笔、调色、光影还有很多我弄不懂的东西。
我赤裸着全身,坐在温暖的教室里,放一本川端康成的小说,在两腿间,心无旁骛地阅读,直等到教室里坐满了人,班长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开始了。”我才丢开书,摆好昨天的姿势。
“你回来好吗?”那一年。我妈妈几乎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我知道有多东西我们永远给不了你,是因为我们的能力有限;但是你能肯定你真的需要什么吗?你怎么知道几年以后你的想法不会改变?你怎么能保证到时候你不会后悔?你不想要的其实谁都不想要,但为什么我们还在苦苦挣扎,就是因为我们不想要的同时又割舍不了?你以为你是谁?你能做得比谁都多吗?”
我知道妈妈几乎一夜没睡,她瞪着充血的双眼,对着电话话筒疯狂地咆哮。我把话筒撂在一边,身体安逸地陷在沙发里,大p哥从房间里走出来,搂住我的肩膀,轻声问我:“谁啊?”
“我妈。”我伸出食指,垂在唇间,示意他小点声。
妈妈终于安静下来,我才拎起话筒,平静地对她说:“妈妈,我现在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所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放弃一切的打算。”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习惯每天夜里梦见妈妈无助的哭泣,我拉过她苍老的身体,抚摩着她满头的银丝,为她拭去眼泪的时候,我摸到她两腮的皱纹,已开始粗糙。
梦醒以后,我只是抚平被角,还有被温热的眼泪淋湿的枕巾。
还是手机欢愉的震动把我拉回现实,我指了指挂在门后的皮包,示意我有个电话,班长停下手中的画笔,满脸写着不高兴。
“喂,喂,喂……”
信号很不好,我匆忙地披了一件风衣,冲出教室。当我弄明白这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返身教室,将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件穿好。
班长走到我的面前,提醒我:“喂,模特,我们的课才上了一半。”
我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急忙冲向门口。班长也急了,忙拉住我,她说:“你去哪?你不能走!”
我狠狠甩开她的手臂,像野兽一样吼叫:“你TM的别来烦我!”
我匆匆拦了的士,匆匆跟在房东的身后上楼,匆匆推开门,匆匆走进房间。
室内有空调,空气里暖洋洋的。那是阿F,赤裸着全身躺在地板上,她嘴唇已经煞白,面无血色,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蜷缩成一团。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刚才还看见M先生像平常一样,从楼上下来去上班,等我上去送报纸的时候,就看到……”
“快叫救护车。”我不让她再说下去,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真相。
“已经叫了,就在路上。”
我俯下身,抱住阿F 的头,轻轻在她的耳边说:“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忽然,我看到了压在她身下的纸条,一张薄薄的裁得很窄的白纸,上面只有寥寥几笔,却代表了将死者全部的心境。
“我感到许多细小的疼痛,吞噬着我的灵魂。”
我的眼睛慢慢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胀大、碎裂,那个清晨,我跪在质地粗糙的地板上,放声大哭,任凭眼泪顺着手指滑落,任凭怀中这个一丝不挂的女子,被我寂寞的眼泪一点点淋湿。
当救护车停在楼下的时候,W老师也闻讯赶来了,我在楼上看到她,夹杂在人群中,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四处寻觅着什么。
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一颗未谙世事的心,被极度恐惧包围住,疯狂地跳动。
我和房东合力,将阿F的身体放在一张毛毯中央,层层裹住。又合力架着她虚弱的身体,抬到楼下,跳上救护车。
W老师握住我的手,努力地用平静的语调告诉我:“不要怕!”我却摸到她掌心脉搏的跳动,和我的一样剧烈。
十年前那一点点残缺不全的光线,快要丧失了所有的温热,一缕缕落进我的记忆,刺痛我的心脏。玻璃车窗的反光里,我看见阿F一张苍白的脸,她麻利地束起头发,略施脂粉,把一串带银坠的细项链挂在自己洁白的脖颈上,美丽而又安静。
“你去哪里?”我跟在她的身后,拦住她的去路。
“不用你管。”她傲慢地抬起下巴。
“还去找他?”我冷笑着。
她什么都没说,一把推开我的身体,伸手去拉门锁。
“你去吧!你去吧!你这个婊子!你从头到脚,从脸蛋到骨头里都是个婊子!”我扶住门框,满脸涨得通红。
她听到,停住脚,转过身,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我捂住脸,听见她冷冷的声音:“我打你,是要你记住,骂我,你根本不配!”
W老师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将我的一只手握得更紧了,我感到自己的心正被某种深深的恐惧牢牢攫住。
我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不会的……她不能……她不能……她不会……”W老师抱住我的后背,她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不要怕!”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阿F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惶恐地蜷缩在角落,墙壁上暗淡的灯光打在她的头顶,织成一道白色的光圈。
“已经是第三次了——”她一说话,就浑身哆嗦。
“值得吗?”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他。”
医院,长廊,抢救室,许多焦急而匆忙的脚步,在长廊里来来回回。生命在这个地方等待审判,是重新绽放还是就此枯萎,只是那一瞬间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我听见大厅里一架老式钟,沉重的钟摆敲打出空洞的声音。
手术室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护士,她踮着脚,迈着轻捷的步子,朝我们走来,一见我,就皱起眉头,说:“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沉重的疲惫从我身体里卸去,我松一口气,重重地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W老师站在我的身边,抬起手背,擦额前细密的汗珠。
晚上,大p哥又给我打来电话,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我们躺在旅馆柔软的双人床上,我敞开自己,毫无保留地放他进来。缠绵中,他听见我细小的抽泣声,就伏在我的耳畔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我摇摇头,紧紧搂住他结实的后背,一边哭,一边小声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是在两年前认识大p哥的,这以前,我都还没能对自己内心残存的感情,做一个彻底了断。
那天下午,我趴在写字台上写日记,写着写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走去阳台一看,原来是楼上的C君,他举着一根长长的晾衣杆,在我们这一层的铁架上一阵乱敲。他一见我出来,就像往常那样皱皱眉,露出极不自然的微笑,大喊着问我:“星爷的碟子,最新出的,看不看?”
我伸手护住头顶,仰着脸,怕阳光刺痛眼睛,也几乎是大喊着回答:“看!当然看!”
等我跑到楼上去,敲开漆着清漆的简陋的门,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那个穿黑色上衣,满脸忧郁的男人。那就是大p哥,他不停地喝水,嘴唇却还是因为干渴而裂开几道血痕。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患有神经衰弱。”以后的日子里,我都像这样跟他开玩笑。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只狐狸。”他回敬。
“什么?”
“一只专门猎杀男人的狐狸。”
我满不在乎地转过脸去,想起五岁时那年,一位相面的道士,神色泰然地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才用沉着的语气缓缓说到:“面若狐媚,恐日后有难。”站在身后的母亲忙问:“如何化解?”道士摇摇头,淡然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翌日,仍然是个晴天。我去医院看阿F,捧着一大束百合,觉得她一定会喜欢,但也可能,不会。我不知道,总之,我捧着一束百合在医院的树阴里行走的时候,W老师一张爬着些许皱纹的脸,正在我的眼前晃动。
W老师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张薄薄的一百,丢在我面前,说:“这是我预支给阿F下个月的工资,你告诉她,要好好休养。”
我收好钱,连忙向她道谢,只见她捋捋头发,低着头,陷入沉思。
我转身刚要离开,她从后面叫住我,还是用那种平静的语调对我说:“小柔,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知道你不会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不肯放过你,而是你不肯放过自己!”
我推开病房门,看到阿F已经坐了起来,她背向我,许多凌乱的头发散落脑后,把她竖格的病号服上淡蓝色的条纹,衬托得越发清楚。
她好象在同谁说话,我定睛一看,才知道,她正在打手机。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但是,面色苍白的阿F还是坚持要把一切告诉我。
“你在哪里?”她问他。
“在上海,我在出差。”
“你能回来吗,现在?”
“我答应你下周一来看你。”
我扔掉手中百合花,一把夺过阿F的手机,重新拨通了那个男人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喂?”
我怒气冲冲地对着话筒大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坏蛋!眼看着一个爱你女人,白白地为你流过四个孩子,你就不心疼吗?”
“你是谁?”电话的那头,他问我。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和她结婚。”
他沉默了,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开始说话:“阿F她永远是个孩子,我能给她的只有爱情;而我需要一个夫人,因为她能给我地位和尊严。”
电话断了,我看见阿F趴在枕边,安静地合起双眼,她拉一拉被角,盖住自己的身体。我弯腰拾起落得一地的百合,喉咙里忽然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感,像是晕车的时候那么难受。
“我们走吧,离开这座城市,忘记他!”
“不,我不走。”
“你还有我,我和你一起,还像从前那样。”
“我厌倦了,我想回家。”
我的心微微一颤,聚拢在手心的百合又撒落一地。
我抬头,看着窗外很好的阳光,仿佛在问她,又像是问自己:“我们迷路的灵魂,还能找到家吗?”
作者:
晔阳
时间:
10-7-11 09:24
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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