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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城市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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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食尚小米
时间:
10-7-7 16:48
标题:
城市日历
2006-12-10 14:13
电台做一个节目,邀我去录音。推门进去,浓烈的油墨味扑鼻而来,好久没有握笔写字,也好久没有闻到这样的油墨味儿了。我在被指定好的椅子上坐下,整个房间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墙上挂着几个老主播的旧相片,我的脚旁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音响设备,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悼念死去的白昼,发出毫无意义的嗡响。
我接过话筒,戴上他们递来的耳麦,忽然瞥见办公桌上一支亮晶晶的发夹,不知是谁的,遗落在这里,我心头不由得一紧,险些落下泪来。我举起话筒,默默地说:“小美走了,她永远地离开我,我也就一无所有了。”
窗外,是沉默的天空,目睹了人间一场又一场赌局,它是最大的赢家。
两年前,我只身来到这座城市,举目无亲。擦肩而过的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脚步匆匆,满脸疲惫。我像一只无意闯如人间的狐,惊惶失措。
刚刚结束的一段感情,让我身心俱惫。那天正下着大雨,他来学校找我。我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潮湿的雨幕中,五颜六色的伞面,如春花般绽放。转身离去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在雨中消失。只有他那把橙色的雨伞,握在手中,决然坚持着。
我永远记得他那只残缺不全的右手,递过来,放在我的肩膀上,雨水顺着伞尖往下淌。
“你还好吗?一年了。”
“还好,你呢?”
“我很好。”
他塞给我一包喜糖,放进我的口袋里。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转身走了,渐渐淡去一抹军装的苍翠。很奇怪,那天我竟然没掉一滴眼泪,只是一个人站在雨中,淋了很久。
在以后许多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试图回忆起他的模样,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论躺在沙发上,蹲在房顶上,还是站在百货大楼门口,我都难以把他英俊的五官拼凑完整。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过他,这个让我足足等了一年的家伙。
M在离市中心附近不远的音乐吧做事,第一次他在模糊的的灯光里吃力地辨别我的样子,然后确定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傻瓜,就递来一支口红,让我补补妆,我接过口红,对着镜子认真描起来, 他坐在一旁耐心观看。
酒吧里迷乱的灯光让人眩晕,沉重的鼓点和音乐无休止地相互交替。
“你知道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这里发神经吗?”他问我, 冷静的语调。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厌倦,但也有别的可能。”我抿一抿嘴唇,把口红连同镜子一起递还给他,他不接。
“你很聪明,一定能想出答案来。”
“但我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很无聊。”
黑暗中,他的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点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边。然后,悄悄俯在我的耳边说:“这个世界在我们的脚下变坏。”
他走后,我看到那张字条上,清楚地留下了他的地址。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房里睡觉,蒙头睡得正香,或许还梦见天鹅绒丝袜,和冰淇淋烤鸭什么的,忽然听见门铃响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美,她站在门外,怯生生的样子,五官很淡,白净的脸上几乎什么也没有,鼻子两翼张了些雀斑。
“M在家吗?”
“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也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人。”
“你不难过?”
“我知道他会走的,任何人都留不住他。”
小美笑了,站在门外,笑得地动山摇。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疼惜地问到:“你爱过他吗?”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末,我和小美一起搭车去市郊,窗外的风很好,她枕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坐在旁边的老头一直侧脸看我,一顶黑帽子压地很低,帽檐底下一双咕溜溜的眼睛,像两根细长的银针,要洞悉人心底一切的秘密。我有些害怕,没好气地问他:“看什么?我的脸上很脏吗?”他安静地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小美:“你们两个好相象。”
一下车就看见江岸的芦苇,像柔软洁白的棉被覆盖了大地。阴沉沉的天气,却没有风,我看见江水敛起的巨大的皱纹,波涛声在空旷的天地散去,像一串清丽的驼铃。
小美把包递给我,掏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描了起来。
“是他送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这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
小美沉默了,举起的双手垂落下来,口红掉在地上,顺着江堤,一直滚落了好远。我抱着她,和她一起站在十月的冷风里,瑟瑟发抖。我们的灵魂同时被这苍凉的江风吞噬得所剩无几。
小美打点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搬来和我同住是几天后的事。她站在门口,看着凌乱的书桌,和掉在地上的一张张画稿,幽幽地说到:“他曾经住在这里。”然后,卸下包,头也不抬地跑进厨房找东西吃了。
最初的几天,日子过得很快也很开心。我们白天在房间里打CS,晚上去野猫喝酒猜拳,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床。她不会做饭,我也不会,于是,我们调制各种不同口味的方便面吃。最初她说辣的好吃,不辣的没味儿,后来却不敢再买带辣椒的泡面,我知道她的胃在一天天坏下去。
圣诞那天,我等了一整天都没见她回来,拉开窗帘往下看,很多玲珑可人的孩子,被自己的牵着,从街边路过。他们的小身体被纳进棉袄,鼓鼓囊囊得像只娃娃,小小的两片面颊被冻得通红,脖上围着纱巾,鼻子下拖着莹亮的鼻涕。那一刻,我终于开始想念妈妈。
电话通了,妈妈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人鱼小姐》,你找到工作了吗?”
“找到了,妈妈。”
“伢儿,千万不要跟着人家学坏。”
我鼻子一酸,匆匆放下电话。
半夜,我被一阵仓皇的脚步声吵醒,拿起闹钟一看,凌晨三点多。厨房的灯亮了,小美站在灶旁,单薄的肩膀正不停哆嗦。
“小美!”我叫她,她却不答应。
“小美!”我第二次叫她,她才缓缓转过头来,一手端着面碗,嬉笑着对我说:“姐姐,我饿。”
从此我们的生活再没有交集,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有一点我们彼此清楚,就是如果我提前回来,会焐热了被窝等她,她也一样。
大君是M离开我后,第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男人。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面无表情地路过我的座位,迷醉的灯光打在他的头顶,他额头上便出现了一个汉字的“川”字。我扔了一个万宝路烟盒在地下,假意叫住他,告诉他东西掉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唇边露出狡黠的微笑,不仅不慢地朝我走来,俯下身来对我说:“我丢了一件贵重的宝贝。”他不安分的右手,从我的衣领伸进去,一直移动到脊梁以下。
大君也曾央求我,要我搬去和他一起住,我想到小美,始终没有答应。
有一段时间,小美疯狂地迷恋上了几米的漫画,她拉着我走遍市中心每一家新旧书店,只为淘一本折价处理的漫画。我看见小美坐在窗前,膝上摊着一本漫画,她时而低头读书,时而望着窗外,下午的时光便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等夕阳的的余晖照到窗台上,她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跳下板凳,若有所思地朝我走来。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就不要去想,小美。”
大君去了美国,临行前留了一串数字很长的电话号码给我,告诉我有什么事都可以给他打电话。我在他青色的下巴上亲了亲,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我会的。然后转身,在我经过的第一个拐弯口的垃圾筒里,把那张沾着蓝墨水的纸片丢了进去。
小美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捉摸不定,她不敢长时间地看我的眼睛,躲躲闪闪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事情。
我坐在洗手间,推开厕所门才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仔细地数门楣上的横杠,是用硬物划过,一道道细小的密纹,挨排数去,一共有十三个。
傍晚,我和小美对桌而坐,她不敢抬头,低头读她的漫画。我拉过她的右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
“小美,停下来,不要再玩了。”
她猛地抬起头,抽回她的右手,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不要管我!”
“那些男人……”
“不要管我!”
“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这根本不关钱的事。”
小美钻进房间,打开电脑,用最大的音量播放爱尔兰音乐。
一个月后,浩出现了,他是一个软件工程师,有一个刚满七岁的的儿子,他答应每月存XX元,到我帐户上,我也提出了一个要求,我不能搬家。
小美每晚拎着一叠恐怖片回来看,电影开始了,就蜷缩在沙发上,一手提着被角,随时准备将眼睛蒙上。我在一边笑她,怕鬼就不要看,看就不要怕鬼。她只是倔强地摇摇头,说:“我不鬼,我怕的是人。”
小美看了两部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抱着她的身体,用毛毯将她裹好,无意间看到她眼角的晶莹的眼泪,睡梦中,她轻轻叫了一声M的名字。
翌日是个好天,我一大早起来为她买早点,抱着几床棉被晾到阳台上去晒,隔壁养的菊花开了,女主人正拎着花壶,悉心地浇水,她的先生闲步走出来,抱住她的腰,彼此一阵亲热。我忽然想起浩,会不会也在这样的早晨,抱着他的太太,亲昵地说些情话。
小美也醒了,她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什么,悻悻地走回客厅。
“面包?”小美吃了一惊。
“我买的,吃吧。”我顺手拿起一块,递在她的手里。
她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口,慢慢地嚼,房里顿时出奇地安静。
“姐姐,我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女人。”她说着,两颗眼泪滚落下来。
“不是,小美,你不是。”
“是,我是。”
“因为那些男人?”
“因为我恨你!”
我吃了一惊,连忙解释到:“小美,我不是故意的。”
她撕了一块纸巾,擦了擦眼泪,慢慢说到:“有几个月了?他们,一共十三个,我把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都记在日记本上了,改天,你帮我烧了吧。”
“为什么?小美,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发夹。
“这是M送我的唯一的一件东西。你有底牌,所以不管游戏有几场,对手是谁,你都能赢,可我,做不到。”
“我没有底牌,小美,我和你一样一无所有。”
小美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围巾,系在脖子上,她开门离开以前,最后看了我一眼,最后一缕光也熄灭了。
“但我输掉的是第一场。”
门口落下几道苍白的光线,我看见一个无助的女孩蹲在墙角,全身笼罩着阴影。也许,不止是小美。城市的路灯,无比华美,一辆又一辆午夜的公交,疯狂地奔跑。
得知小美的死讯,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举着话筒,那一端传来警察低哑的声音:“小美是你的朋友吧?她死了。”
“哦。”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我的心脏,我从房里拿出一盏台灯砸碎了窗玻璃,玻璃哗啦啦的碎裂声,割破了城市宁静的喉管。
她走的样子很安详,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在笑。
我无数次地幻想着,她从城市茫茫的人海中穿梭,也许比我更像一只惊惶失措的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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