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后来我向苏青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价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未有品极。她又象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形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 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那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问她每月写稿的收入,听她很老实的回答。初次见面,人家又是小姐,问到这些是失礼的,但是对着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关心她的身体与生活。 张爱玲亦喜孜孜的只管听我说,在客厅里一坐五小时,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后来我送她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裁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二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俱原简单,亦不是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绔,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象月亮。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象这样的有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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