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啼鸟惊魂,飞花溅泪,山河愁锁春深。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几番海燕传书到,道烽烟故国冥冥。忍消他、绿醑金卮,红萼瑶簪……
这是上世纪初,一位旅居海外的女词人,接到故国友人书信,得知国内兵燹不断,生灵涂炭,愤而写下的一首《高阳台》的上半阕。这位女词人就是从14岁旅居天津,在津沽大地上成长、游学、办报、执教,曾任“北洋女子公学”第一任校长被称为“一代词媛”的吕碧城。
吕碧城,字圣因,一字兰清,出家后法号宝莲。安徽旌德人。1883年出生于一个仕宦之家。父亲吕凤歧是清末进士,出任过国史馆协修及山西学政。母亲严士瑜能诗文,生有四女,碧城居三。她自幼资质颖慧,5岁知诗,7岁能画巨幅山水,12岁诗文成篇,被其父视为掌上明珠。也许凡大器必玉成于艰难,在她13岁(1895年)时,家遭剧变,其父猝然病逝,恶族为霸占家产,持强凌弱,将碧城母女幽禁于宅第,并以“灭门”相威胁。为了保全覆巢之下的幼雏,母亲忍痛弃产,携碧城四姐妹远走来安,在外祖家暂避一时。然而祸不单行,就在人亡家破之际,自幼与碧城订婚的汪姓人家,也乘机寻衅,强行退婚。接踵而来的不幸遭遇,犹如霜刀锋剑,给碧城心灵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正像多年以后她在《欧美漫游录》中所回忆的那样,当时“众叛亲离,骨肉齮龁,伦常惨变”。由于这场人间惨剧,对年幼的吕碧城打击太沉重了,使她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扭曲。从此性格倔强,疏于人和,以致后来终生未嫁。她的62岁的另类人生,似乎都在这时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碧城14岁那年,奉母命北上,投奔在天津塘沽做盐运使的舅舅严朗轩家中寄住。一为避祸,二为求学。她一面忍受着离家别亲之苦,一面发奋读书,以求自立。在舅舅家寄居的七八年中,她遍读经史子集,对中国传统文化积蓄日厚。为后来她在词坛上的驰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了1904年,22岁的吕碧城深感闺闱幽闭之苦,曾在一首《浪淘沙》词中排遣愁怀:
寒意透云帱,宝篆香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临远怕凝眸,离思难收。一身多病苦淹留。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这首小词透露出她深深的闺怨,她极想走出闺门,到近在咫尺的天津探究新学,见识另一番天地。这在她看来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孰料却遭到舅舅的斥责和反对。她一怒之下,铤而走险,孤身一人,独闯天津。既无旅费,亦无行装,四顾茫然,面临街头流浪之虞。所幸她认识一位方姓夫人寓居大公报馆,便驰函倾诉隐衷,但求一助。此函被报馆总经理英敛之先生看见,大加赞赏。于是,在英敛之的提携下,进入大公报馆任编辑。这是吕碧城社会人生的转折点,用她自己的话说:“由是,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舅闻知,方欲追究,适因事被劾去职……然予之激成自立,以迄今日者,皆舅氏一骂之功也。”由此可见,吕碧城在绝大多数女性还被禁锢在深闺的时候,她能闯出闺闱,谋求自立,对于当时男权统治下的旧体制,无异于一声霹雳,也是一次有力的挑战。
从1904年至1913年的八九年间,是中国社会激烈的变革时期,也是吕碧城倡导女权、投身女性解放和诗词创作的巅峰时期。她于1904年5月10日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满江红·感怀》一词,立即引起了社会极大的反响。京津两地的社会名流,争相唱和,俨然成了津沽大地上的一道彩虹:
晦黯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指罗兰夫人和贞德)。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这是吕碧城积郁胸中的第一声呐喊,不啻激进女权主义者的一纸宣言。因其大胆犀利,直刺时弊,致使另一位女革名家秋瑾来津造访。这就是争传一时的“双碧城会”。原来秋瑾也有一字叫“碧城”。当时吕碧城发表在报纸上的言论和诗词,有人以为是秋瑾所写,为了认识这位词坛高手,秋瑾亲自来到天津,于6月10日在大公报馆与吕碧城相会。二人一见如故,畅谈终宵。秋瑾曾以“同渡扶桑,为革命运动”相约,但吕碧城称自己“持世界主义,虽同情于政体改革,而无满汉之见”。秋瑾亦不相强,最后二人达成由吕氏“任文字之役”。嗣后证明,吕碧城实践诺言,在秋瑾主办的《中国女报》创刊号上,发表一篇激昂慷慨的发刊词。随后数期也都有文章刊载。
吕碧城虽在年轻时就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为争取妇女解放,男女平权而大声疾呼,但她的夙志和爱好始终在文字方面,具体说主要是诗词方面,尤其是在倚声填词这一领域更为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其数量之多,质量之好,在当时没有第二个人可与相匹敌。据上海李保民所编《吕碧城词笺注》一书收词共五卷,存词312首。编者认为“吕碧城词已尽于此”。这话是可信的。她的词在内容上反映了清末民初真实的社会面貌,也是女词人自己精神生活的实录。有些词抨击清廷的腐败,有些词同情民间的疾苦,自1920年她旅游欧美之后,吟咏海外风光、讴歌异域习俗的词作,更开启了她心灵的另一片视野。在她自编的《海外新词》中,举凡火山冰峰、欧陆风情、舟车行旅、名胜古迹,甚至饮食器用、眼际眉梢无不任其自由驱使,或小令,或长调,看似信手拈来,又无不穷极工巧。真所谓镕新入旧,妙造自然。
综上所述,可知吕碧城幼年曾有非同常人的苦难遭遇,青壮年时期有叱咤风云的社会阅历,倾毕生心血投注诗词,用一支词笔领起一代风骚,这绝非一般寻常女子所能为。最耐人寻味的是她对于婚姻问题的看法和处理。年轻的吕碧城虽不能说是绮年玉貌,绝代佳人。但她端庄秀丽,雍容大方是大家都公认的。再加上她的词采风流,围绕在她身边并瞩意于她的人决不在少数,但她似乎都看不上眼,都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据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篇》中所记,有这样一段故事:某次,叶遐庵约吕碧城、杨千里、杨云史诸人于其家“懿园”作茗叙,无意中提到碧城之婚姻问题,碧城云:“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早有妻室,汪季新年岁较轻,汪容宝尚不错,亦已有偶。张啬公曾为诸贞壮作伐,贞壮诗才固佳,乃年届不惑,须发皆白何!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只有以文学自娱耳。”当时在场的人还有人提到袁克文(袁世凯之子),碧城笑而不答,稍倾曰:“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纵上所引虽属闲谈杂议,但统观吕碧城的性格,绝非无中生有。关于这方面的情况,还可以从严复给他甥女何纫兰的一封信中得到证实。他说:“碧城心高气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吾常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
吕碧城终生不嫁固然令人惋惜,但由此也造就了她词人的风骨,她以诗词寄托生命,填补精神领域的空白,她传世的四百多首诗词中,无一不是她生命的呼喊,心血的凝聚,灵魂的拷打。她在最后的绝命词中写出了她人生的无奈: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身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这就是吕碧城的另类人生,一位具有绝世才华、超常智慧、充满传奇色彩奇女子的一生。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中引述法国哲学家冒罗(MOREAU)的话说:“天才是一种精神病。”狄德罗也认为:“有天才的人,都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特殊的、隐秘的、难以下定义的品质。”对天才人物的评判,在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美学著述中也有类似的话语。去年是中国话剧一百年纪念,我曾编导《芳草碧连天》一剧,将话剧创始人之一李叔同搬上舞台。李与吕几乎是同时代人,他们都是在津沽大地上成长、受学而后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历史文化名人,他们有相似的出身、相近的学养和相同的归宿。我想,倘有机会能把吕碧城的事迹也搬上话剧舞台,用艺术解剖她生命的密码,解剖她近乎病态的性格和相互矛盾人格结构,描绘出她灿烂辉煌而又无可奈何的一生,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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