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卫视：病人与医护人员发生矛盾被强行送精神病院(图)

　　【演播室1】大家好，欢迎收看电视评论节目《深度105》。从2003年开始，福建厦门市的市民吴素真就被扣上了一顶“精神病人”的帽子，这一戴就是整整六年。六年来，为了摘掉这顶帽子，她苦苦奔走，四处呼号，甚至将相关的两家医院：厦门市第一医院和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厦门仙岳医院同时告上了法庭。那么，这位吴素真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当时为什么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两家医院到底有没有责任呢？

媒体报道关于吴素真被精神病院强行收治的情况

　　【特效】

　　(快剪报纸标题和病历文字＋紧张音乐)

　　(精神病！(闪)精神病！(闪)我不是精神病！(闪)到底疯没疯？胡言乱语(叠)无故自笑(叠)精神异常)

　　(黑转)

　　【解说】

　　2009年7月25号，在厦门市高崎村的一座民房里，记者见到了49岁的吴素真和她的丈夫林庆兴。她已经为摆脱“精神病人”的帽子努力了近六年。六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10月21号，中午时分，正在一家工厂做门卫的林庆兴突然接到电话，说他的妻子在医院出事了。

　　【采访】吴素真的丈夫 林庆兴

　　你是吴素真的家属吗？你是她的丈夫吗？我说是，什么事？她说，你赶快来哦，你老婆精神失常了！

　　【解说】

　　当时，林庆兴的妻子吴素真由于患内分泌疾病，已经在厦门市第一医院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林庆兴的工厂规定，连续请假三天就不再聘用，为了生计，他只好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心急如焚的林庆兴赶到医院后，正好撞见妻子正被人强拉着要送往精神病院。

　　【采访】吴素真的丈夫 林庆兴

　　就看到两个保安从内分泌(病房)，就是住院大楼的后面的台阶(把她)拉下来。

　　【采访】吴素真

　　我当时就大声地哭，我说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采访】吴素真的丈夫 林庆兴

　　我就赶过去喊那两个保安说，你们不要抓她，她是我爱人。

　　【解说】

　　然而，医院保安并不理会林庆兴的呼喊，不知所措的林庆兴只得跟着登上了120救护车，急救车呼啸着，夺门而出。

　　【采访】厦门市第一医院法务人员 陈雯

　　兴奋，然后胡言乱语。我们当时就觉得她有点情况不太对，所以就想给她采取一些治疗方法。

　　【解说】据院方解释，其实吴素真住院一个多月来，与医护人员之间的矛盾就没有断过，经常会为换床位、打针、家属探视时间等一些问题发生争吵。但吴素真认为，她在医院就是个不受欢迎的病人。

　　【采访】吴素真

　　我说你要给我打什么针啊？她说你不打，我就叫几个护士把你压下去打，我说你把我压下去打，起来我就跟你拼了，死就死。)

　　【采访】厦门市第一医院法务人员 陈雯

　　她前一段时间都表现的是抑郁症，哭泣，不是躁狂。直到那一天她突然之间出现了躁狂，所以我们才觉得她是不是有点精神异常。

　　【解说】

　　事发当天，院方认为吴素真的检查指标已经正常，病情稳定，建议她出院回家休养，但却遭到了吴素真的拒绝。

　　【采访】吴素真

　　我就说，主任你要给我一个合适的时间，我老公不好请假的，我现在这样子怎么回去？一会来催，一会来催，我就发脾气了。

　　【采访】厦门市第一医院法务人员 陈雯

　　她当时就有一些躁狂的现象，就殴打当时的护士，还冲进医生办公室殴打医生，还把心电图仪也推翻打碎在地上。

　　【解说】

　　陈雯说，她们判断吴素真的精神不正常，但第一医院没有精神科，于是立即通知精神病专科医院——厦门仙岳医院的医生前来会诊。当天下午，仙岳医院会诊后建议转院，但吴素真不从，于是就发生了林庆兴赶到医院时所看见的一幕。

　　(记者走入仙岳医院大门)

　　【采访】厦门仙岳医院医务部主任 陈钊

　　记者：她符合你们的入院标准吗？

　　答：符合。因为病人对自己或者对环境或者对其他人有可能造成危害的情况下，达到自己没有办法说服控制的情况下，就可以住院治疗了。

　　记者：可是她当时好像是跟第一医院发生了一些争执，那怎么判断她到底是精神病还只是当时的一个发脾气？

　　答：她在这个以前有自言自语，说一些奇怪的东西。

　　记者：但是她那种自言自语，可能你们都是听别人表述的吧？

　　答：尤其是她亲属表述，她的丈夫提供的病史。

　　【采访】仙岳医院表示，当时是吴素真的丈夫林庆兴签字同意后，医院才安排吴素真住院治疗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对此林庆兴的说法是，当时有医生说，不住院就要赔钱，他是害怕要赔钱才不得不签字的。

　　【采访】吴素真的丈夫 林庆兴：

　　一台心电图最少要赔8万还是9万，那老天，我被他一讲，心里有点害怕，老婆住院的时候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后来不知道，签名是那么严重的事，医院就拼命地说：你同意啊，你不同意干嘛要签名啊？

　　【记者出镜】

　　这里就是厦门市仙岳医院的第一病区。6年前，43岁的吴素真就是被强制收治到了这里，以一名精神病人的身份接受治疗，说起当初在精神病医院的种种经历，吴素真至今还历历在目。

　　【采访】吴素真

　　那一碗饭是铁盆，我不敢吃，我说我不敢吃，他不听你的，压你吃，我不吃拿竹竿打你，不吃也打到吃。等一下他说拿药来给我灌，两个手把我压住，我牙齿咬得很紧，不给他们灌药，这样下去你喘不过气，口就开了他就灌下去了。我当时受不了我就骂他们，我说你们这边是披着羊皮的狼，你们是坏人不是好人，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解说】但在院方看来，吴素真的这些表现就是说明精神有问题。

　　【采访】厦门仙岳医院医务部主任 陈钊

　　病人好多不愿意(来)，尤其是精神障碍发作的时候，是基本上不太承认自己是患病的。

　　【解说】入院的第二天，林庆兴就找到仙岳医院，要求让妻子出院。他承认妻子的性格是比较暴躁，但绝对不是精神病。

　　【采访】吴素真的丈夫 林庆兴

　　她就很正常啊，她有这种脾气，我跟她生活了二十几年了。1030她是爱面子，性格比较暴躁，像北方人那样，对就是对，觉得有理了，对了，就不认错。

　　【解说】

　　但院方并没有听从林庆兴的请求。那一段时间，吴素真被迫与一群女精神病患者共处一室，那段经历成为她一辈子的噩梦。

　　【采访】吴素真

　　一天晚上我在睡觉的时候，闻到一个很臭的味道，我就醒了，看到一个病人跟我睡在一起。觉得很委屈，每次想那个过程，到仙岳医院的过程，我眼泪会掉出来了，我说什么时候能讨到公道。

　　【采访】吴素真的丈夫 林庆兴

　　我就听人家说，那里都是神经病，里面的医生都很凶啊，不管你有没有病进去，那就真的关到变成神经病出来啊！听到人家这样讲，我就很害怕。

　　【演播室2】

　　《天下事》，继续关注吴素真的坎坷经历。在仙岳医院，吴素真经过了22天的治疗之后，在丈夫的一再请求下，院方才准许她出院，出院小结上写的是“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所致精神障碍”。但这还不算完，此后的好几年，吴素真被周围许多人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用异常的眼光看她。她因此失去了原来在一家电子公司的临时工岗位，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痛苦。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的吴素真觉得，该有人对她的遭遇负责任，她决定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解说】

　　在事情发生一年后，2004年12月28日，吴素真先是向厦门市思明区卫生局申请，要求撤销有关她罹患精神病的诊断。但是厦门市医学会进行鉴定后，认为医院的诊断正确，不属于医疗事故。于是，在2005年12月29日，吴素真向思明区法院起诉厦门市第一医院和厦门仙岳医院，索赔各项损失21万多元，其中精神赔偿费10万元。但是，此案一审二审吴素真都输了。

　　【采访】吴素真的弟弟

　　知道这个事情我们都非常愤怒。我们觉得很奇怪啊，怎么一个人好好的在那边治疗，怎么会变成一个神经病出来啊！

　　【解说】法院判决吴素真败诉的主要依据就是——之前厦门市医学会的那份鉴定。那么，厦门市医学会是根据什么认为吴素真患精神病的诊断正确无误的呢？2009年7月27号上午，记者来到了厦门市医学会，但对方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实况】

　　记者：您好，卫生局说不需要通过他们，直接找你们。那我们不接受采访，好吗，不接受采访。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

　　【记者出镜】

　　从我手中的这份鉴定书来看，厦门市医学会出具的这份鉴定结果上面并没有鉴定专家的签名。厦门市医学会对此的解释是：鉴定结果的意见是多名专家在会上讨论的结果，因此不需要签上某一位专家的名字。而作为厦门市医学会本身而言，他们也只是一个鉴定的组织者，而非鉴定结果的出具者，因此也不便接受采访。对于这样一份鉴定结果，吴素真表示不愿接受。

　　【解说】

　　吴素真认为，厦门市医学会本身属于医疗系统，难免胳膊肘向里拐，因此仍旧四处申诉，经人介绍，她找到了厦门秋生律师事务所的杨毅律师。得知她的经历后，杨毅表示愿意免费为她提供法律援助。

　　【采访】厦门秋生律师事务所副主任 杨毅

　　剥夺了人的自由，它比监狱更可怕。因为监狱里头他不是对精神病人，不会把他捆起来，不会产生那些电击疗法或者是强制进行药物疗法的，所以说它(精神病院)比监狱更可怕，对常人来说。

　　【解说】

　　由于此案已经终审判决，想通过申诉让法院重审的话，必须有新的证据。吴素真也在律师的帮助下寻找新的鉴定机构。2007年3月16日，她终于盼来了好消息，福建鼎力司法鉴定中心做出鉴定，认为当时仙岳医院诊断吴素真患精神病的依据不足。

　　【采访】福建鼎力司法鉴定中心主任 陈妹兰

　　本身她跟医护人员有一些冲突，就是因为出院的问题有一些冲突，让我们当时认为这个属于一些过激反应的问题。

　　【解说】

　　福建鼎力司法鉴定中心主任陈妹兰说，单纯根据吴素真有吵闹、砸东西等过激行为就按精神病人来收治，显然过于武断。

　　【采访】福建鼎力司法鉴定中心主任 陈妹兰

　　正常人都会有一种过激反应。就是比如说，你这会儿如果是有一句话很刺激我的时候，我会不会有一些过激反应。比如说这个人就会砸东西，我很气的时候他把杯子砸掉，这个也是一个过激反应，不能说这个就是精神病。

　　【解说】

　　但是，这一鉴定却并未被法院采信。吴素真事件历时多年，已经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关注，为慎重起见，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委托国内最为权威的司法鉴定机构——位于上海的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司法鉴定中心，对吴素真的精神状况做出最后的鉴定。

　　【采访】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副主任 管唯

　　她一下子病下来以后，她是有压力的，而且反复检查病因不明，这个身体状况比较差，同时她得到的家庭的照顾也不多，女儿在读书，丈夫因为工作原因没法请假，或者只能很早来陪她，她就比较孤独，看到病房里其他的病友得到那么多关怀，她很失落。

　　【解说】作为多年从事司法鉴定的专家，管唯认为，判断一个人的精神健康状况，必须要充分考虑到其文化程度、个性特征、现实处境，甚至是社会交往、宗教信仰等等背景，吴素真的文化程度低，性格较暴躁，当年治病时也有诸多不顺，所以发生过激行为并不奇怪。更重要的是，吴素真的表述非常清晰。

　　【采访】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副主任 管唯

　　碰到什么情况，她出现了什么情绪，有什么样的想法，然后做了什么样的行为，她说得非常清楚。我们再把这些情况结合到她一个人的生活背景、文化之后考虑，我们认为把她这些所谓的异常当做精神症状来考虑的话，是不妥当的，是不足以认定这些是精神症状的。

　　【解说】

　　2009年7月4日，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最终采信了司法鉴定中心作出的这份鉴定，再审做出了撤销前审判决，判处厦门仙岳医院赔偿吴素真人民币58512.70元的终审判决。通过再审推翻之前的终审判决，这是极为罕见的。

　　【记者出镜】

　　吴素真的案子到这里仿佛告一段落，然而我们却发现，类似的事件不只是发生在厦门，上海、广州、深圳、河南都曾经爆出过类似的事件。

　　【资料+照片】

　　近年来，正常人被强行收治进精神病院、导致纠纷的事件屡见不鲜。

　　*2009年3月，29岁的邹宜均一纸诉状，将广州白云心理医院及自己的家人告上法庭，起诉他们强行将自己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目的是侵占财产；

　　*从2003年到2006年三年间，重庆女医师李健萍四度被有外遇的丈夫送进精神病院，最终的司法鉴定却表明：她的精神病子虚乌有；

　　*2002年4月，重庆市民张伯明被妻子两次送进精神卫生中心。2006年4月，重庆市一中院终审认定，强制收治张伯明的行为构成侵权。

　　【采访】厦门大学法学院教授 徐国栋

　　进精神病医院太容易了，医院为了泄恨可以把一个人送进精神病医院，家属或者是为了牟取遗产，或者是为了修理对方，也可以把自己的亲人送进去。所以一定要有一个超然的机构来控制这个入口，不然的话人权将荡然无存啊！

　　【解说】

　　徐国栋，厦门大学法学院教授，民法专家。在他看来，精神病院屡办“冤假错案”，症结在于没有严格的收治法规，通常做法是精神病医院作出诊断，外加亲属陈述病史就可收治。而在现实情况中，亲属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出现不实陈述，精神病院可能为了追逐经济利益而随意诊断、收治，这就大大增加了正常人被强制收治的风险。

　　【采访】厦门大学法学院教授 徐国栋

　　我个人认为，其实我们现有的法律都是可以用的。精神病人用另外一个术语来表达，就是完全无行为能力人吧！那么我们有一个宣告程序：宣告某人为完全无行为能力人。我们可以在法律上规定，没有经过这个宣告，他是不能够送进精神病医院的。

　　【解说】

　　徐教授说，尽管我国没有法律对精神病人的收治作出严格的界定，但《民法通则》第19条中有规定，精神病人的利害关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精神病人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而在法院没有对吴素真做此宣告以前，她的丈夫并不是她的监护人，因此精神病医院并不能以她丈夫签了字而免责。

　　【采访】厦门秋生律师事务所副主任 杨毅

　　医院一再强调她丈夫后来签字了，她丈夫签字是没有效果的。因为第一，没有确诊她是精神病；第二，就是确诊精神病以后还要第二步确诊，要确诊她无行为能力，如果她有行为能力的话，你凭什么来给我做监护人？

　　【解说】

　　今年已经49岁的吴素真，用了六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六年来，家中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打官司上，她们惟一的女儿不堪忍受压力，也于两年前离家出走。如今，吴素真每天坐在女儿的照片前，盼着一家人能回到原来的平静生活之中。

　　(音乐)

　　【演播室3】吴素真的遭遇并非个案，这一案例再一次说明，目前我国的精神病人强制收治程序是存在明显漏洞的，政府立法可谓迫在眉睫。今年5月，全国人大精神卫生立法调研组在成都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与会专家建议，对拟强制住院的“准精神病人”，医生诊断后，应有一道复核程序，对病情做一个全方位的鉴定，以免因诊断不当或其他目的，导致正常人被强行收进精神病院。总之，只有法律法规的完善才能增强威慑作用，才能从根本上避免吴素真们的悲剧。

　　好，感谢收看《天下事》，接下来是精彩的《非常道》。

　　编导 李翔 摄像 李会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