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还是夏老在世的时候,当时他是浙江省的精神卫生顾问。该省有一家精神病院的院长来找他,说是由于某主任听了我院某医生留学英国回来做的访英报告说,英国的精神病院80%住院病例的诊断是情感性精神障碍,于是他就提出要赶超英国。在他负责的病房里,情感性的诊断已经达到90%,其他病房也在跟进,全院的情感性精神障碍诊断已经达到70%。院长心里没底,到上海来请夏老把关。夏老很谦虚、说:找几位教授一起去看看吧。于是,夏老带了徐韜园和我三人前去,花了三天时间。第一天让每个病房各拿出5个病例,在上、下午,一个个地详细检查讨论。第二天拿出一些历年来有争议的病例,由争议双方先阐述看法,然后大家进行讨论,最后由夏老总结。第三天召开全院住院医生座谈会。病例讨论的方法是:先由病房医生报告病史,第一例由徐韜园医生提问检查,然后由我先发言,再是徐医生发言,最后由夏老总结;第二例由我提问检查,然后由徐医生先发言,再是我发言,最后由夏老总结。结果,所有病例讨论,我们三人的结论几乎完完全全一致。在第三天的座谈会上,住院医生说:“我们那位主任,从前是:随便哪个病例都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听了某医生的报告后,全都诊断情感性精神障碍。现在是这样情况:凡是兴奋的、或发脾气、冲动的,都说是躁狂症(双相);凡是不开心的、消极的,都是抑郁症;中间状态的,就诊断精神分裂症。我们大家认为:诊断什么,是主任的事,我们不管。反正随便他做什么诊断,我们都‘扫机关枪’:氯氮平(注:当时还没有利培酮或奥氮平)或氯丙嗪、碳酸锂、阿米替林,全都用上;睡觉不好,加氯硝西泮;当然还有苯海索。反正都会好一点,出院以后怎么用药,我们就不管了。” 最后,夏老做了结论:“你们医院扩大了情感性精神障碍的诊断。某医生在他的访英报告里所说的是英国的情况,他们那里的精神分裂症病人都住在专门收住精神分裂症的医院里了,所以住在那些开发式病房里的病人,当然绝大多数是情感性了。按我们国内目前情况,在住院病例中,情感性的比例大概是10%左右。大家应该加强基本功学习,应该重视诊断:什么诊断用什么药,没有万能的处方。那种‘扫机关枪’的用药方法,是对病人不负责的行为,不可继续。”后来,那位主任就此退休了,这股歪风邪气被纠正了。夏老的话,我始终没有忘掉,成了我的座右铭:“什么诊断用什么药,没有万能的处方”! 令人惊讶的是,历史竟然又会重复!如今,有不少医生一听到‘不开心’,就诊断抑郁症,如果伴有幻听,就说是“有精神病性症状”的抑郁症;一听到‘兴奋、冲动’,就诊断躁狂症,如果伴有幻听,就说是“有精神病性症状”的躁狂抑郁症。他们用的是‘万能药’:利培酮、奥氮平、喹硫平、齐拉西酮、或阿立哌唑。还说是FDA批准的。有的医生,不管什么疾病,只要病人发脾气、冲动,就加用碳酸锂或‘德巴金’,说是情感调整剂,可以调整情感。活像夏老当年去的那家医院住院医生说的‘扫机关枪’!有一位精神病院的院长感叹地说:“现在的医生全听药厂的,药厂销售人员怎么说,就怎么用;不学基本功,没有自己的认识” 。 我不可能在这里讨论所有问题,只能提几个目前比较最为常见的问题,说说我的看法: 1、到底怎么样的病人才是躁狂抑郁症(双相)? 1)实际上,随便哪一本精神病学教科书都有典型的描述。首先,要说明的是,当初不知是哪一位前辈翻译‘mania’时,错用了‘躁狂’两字,以致今日使人误解成了‘发疯’‘吵闹’‘冲动打人’。其实,‘躁狂’期的症状表现主要是情绪高涨,应该是‘高兴愉快’,甚至可能达到‘欣喜若狂’的程度。这种高兴愉快的情绪,应该是能够感染他人的,使检查者也会感到欢乐;不像精神分裂症的兴奋,让别人觉得莫名其妙、或使人感到愚蠢幼稚。患者在情绪高涨的同时,思维奔逸,言语增多。他们往往感到‘思想在和舌头赛跑’,‘来不及讲(pressure of speech)’。由于被动注意亢进,会出现‘随境转移’的现象,也就是‘看到什么,话题就转到什么’。有时会有‘音连’、‘意连’的现象,也就是:或者由于语词谐音而联想到其他事物,或者由于语词之间的意义有关系,就跳跃到另一话题。但是,这些与精神分裂症的联想散漫、思维破裂的本质和表现都不一样。患者的思维和言语内容,与高涨的情绪完全相符。他们的动作可以较多,但都有目的性,不是没有目的意义的乱动、或刻板反复动作。因为被动注意亢进,做事情可能有始无终,还没有做完一件事情,又开始去做另一件。患者这些症状表现的程度,可以从轻度的‘轻躁狂’到极度的‘躁狂’。但是,不论哪个程度,患者都很‘识相’,不会盲目冲动,不会乱打乱闹;他们不会让自己吃亏。他们往往会躲在幕后、从事策划唆使,而不会冲在前面,更不会无故殴打家人。他们往往会夸大,往往会吹牛,虽然可以看出破绽,但还比较合情合理,不会让人明显地感到愚蠢荒谬。他们常常今天吹了牛,明天就忘了。但也可能达到坚信不疑的‘妄想’程度,那就可以称为夸大妄想。很少、很少、极为个别的,可能认为自己是伟大人物,所以觉得有人会加害于己,或可称之为被害妄想。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种妄想的躁狂抑郁症病人。我问过我的老师夏老,他说,“理论上可以,但没有见过”。至于幻觉,也极少见于躁狂抑郁症患者;只有极为兴奋、极为夸大的病例,可能出现“你真伟大”这类很简短的与高涨情绪有关的幻听,但绝不会出现长篇大论的与高涨情感无关的幻听。说实话,夏老和我,都没有见过有幻听的躁狂抑郁症病人,只是书上这么说过。 2)以上这些只是一次躁狂发作的症状表现。更重要的是这第2点:躁狂抑郁症是一种周期发作性疾病。一般说,单次发作者很少见。较多的是反复多次发作;但在发作之间,疾病必然充分缓解。在以前没有抗精神病药的时代,这是很简单的,不必另加说明;患者往往在一次发作后,能够完全正常地生活几周、几月、甚至几年,才会再次发作。如今,必须加上“不应用抗精神病药维持”,否则,就难以与精神分裂症作区分。 3)除了在疾病发作的极期,躁狂抑郁症患者都有相当程度的自知力。特别是在发作之间的缓解期,自知力很完全、很充分。躁狂发作时,患者往往自己知道‘有些过分了’、‘过于兴奋了’,只是无法自制。在极度躁狂的时候,可能没有自知,但是只要兴奋程度减轻些,就会恢复一点自知,甚至会要求医生帮助。这是与精神分裂症很不相同的地方。 所以,如果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发作,符合下列三点的,那才是真正的躁狂抑郁症:(1)每次发作以情绪高涨为主要表现,没有明显的幻觉、妄想,(2)上次发作后,没有服用抗精神病药,却能维持完全正常的生活几月或几年,(3)缓解时期,患者对疾病的发作具有充分自知。如果是第一次发作,因为心境稳定剂(碳酸锂、丙戊酸钠等)的作用要在用药2周以后才会慢慢呈现,医生往往只能先用抗精神病药控制病情。那么,就应该在病情缓解后,逐渐撤除抗精神病药;如果此时病情不见恶化,那才是真正的躁狂抑郁症。 与之相反,精神分裂症是一种持续性的疾病。在整个病程中,病情可能自行波动,但如果不给予有效的治疗,就没有缓解的可能。在应用抗精神病药治疗后,即使能够缓解,也不一定很彻底。即使缓解得很理想,除非长期服用抗精神病药维持,否则必然复发。这一点与躁狂抑郁症明显不同。 2、第二代抗精神病药能不能治疗躁狂抑郁症? 有的药厂振振有词地说,美国FDA批准我们的某某药可以治疗躁狂抑郁症。这没有什么稀奇!我们从1970年代起,没有经过美国FDA批准,早就在躁狂抑郁症的躁狂期,应用氯丙嗪、氯氮平进行治疗;这只不过是用它们来暂时控制兴奋的情绪,并不说明它们就是与碳酸锂或丙戊酸钠一样的‘心境稳定剂’了。再说,对于美国FDA,我们也不能迷信。谁也不能保证FDA的官员绝对廉洁。而且,历年来,美国FDA也屡有‘先批准、后撤销’的许多、许多案例。此外,美国以前有过‘精神分裂症扩大化’的情况;1980年代,经过Cooper教授等的努力,扭转了过来。如今,却又相反地有了扩大情感性精神障碍诊断的倾向。因此,我认为,对于他们近年的所谓‘研究结论’,不得不采取保留一些的态度;对于他们近年发表的文章,特别是药厂资助的,必须慎重对待,不可轻信。 有人说,已有报载‘精神分裂症与躁狂抑郁症共有基因’,似乎二者是同一疾病了。这是歪曲了事实。我在多年前就看到过有关研究报道,它是说,有关精神分裂症的基因研究已经找到可能与之有关、而尚未肯定的基因位点,共有十几处。其中有3处与某些学者所报道的躁狂抑郁症的基因位点相同。究竟是否事实,尚未反复核实。我们应该想到这样的可能:如果某些学者当时扩大了情感性精神障碍的诊断,拿实际上是精神分裂症的病例当作躁狂抑郁症、做了基因研究,就会出现上述结果。 顺便说一句,把‘抗躁狂药’这个名称改成‘心境稳定剂’或‘情感调整剂’,也引起了一些误解。有些医生,望文生义地把它们用来‘调整’情感,只要病人有冲动,就用情感调整剂;其实,它们只对躁狂抑郁症有效,并不是万能的调整情感的灵药! 3、第二代抗精神病药能不能治疗抑郁症?能不能治疗强迫症? 所有抗精神病药都有引发抑郁症的可能,不论第一代的氟哌啶醇、氯丙嗪,或者第二代的氯氮平,都曾引发抑郁症,这是精神病学界早已公认的常识,认为是‘精神病后抑郁’的主要原因。但是,如今,为了推广药品的销售,药厂都在大肆宣传‘第二代抗精神病药可以作为增效剂治疗难治性抑郁症’。能够引发抑郁症的药物,居然又能治疗抑郁症?!这在逻辑上就讲不通,自相矛盾。如果上网搜索一下,就可以发现,国际上比较正宗的科研单位都在反对这种说法。只要不抱偏见,应该很容易地看清问题,因为在应用第二代抗精神病药后出现抑郁的病例,比比皆是。 至于第二代抗精神病药能不能治疗强迫症的问题,更容易澄清。如今,‘氯氮平会诱发强迫症’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近年来,临床上应用利培酮的病例数越来越多,几乎已经赶上以前应用氯氮平那么普遍的程度;所以,有关它诱发强迫症的问题,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奥氮平诱发的强迫,也往往可以看到。齐拉西酮在临床上应用的时间还不太久,已经显现了这个问题;喹硫平也不例外。看来,不论哪一种第二代抗精神病药,都与它们的‘祖先’氯氮平一样,都会诱发强迫症。能够诱发强迫的药,当然不可能治疗强迫症。就像能够致癌的药物,当然不能用以治癌一样。我推想第二代抗精神病药为什么比第一代更容易诱发强迫,或许与它们能够阻断5HT2c受体有关。所以,没有这种作用的氟哌啶醇、舒必利、和五氟利多,都不会引发强迫症。与之有关的是,所有新抗抑郁药都有治疗强迫症的作用,唯独米氮平没有,甚至还会诱发强迫,也就因为它有独特的阻断5HT2c受体的作用。由此可见,各药厂所宣传的‘第二代抗精神病药可以作为增效剂治疗难治性强迫症’的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如果哪位医生相信这种说法,那么可以问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人主张把‘老祖宗’氯氮平用来治疗强迫症呢?!就因为生产氯氮平的小药厂觉得‘得不偿失’,不做这种宣传么! 阳光工程心理互助公益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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