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个展——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现象干预计划之一:庄子的镇静剂
完全是个展的名称吸引了我。仅从名称来讲,这是个颇费思量,引人思索的话题。进入证大美术馆展厅,展厅的一侧是几个耐人寻味的黑色大字:“自从有了人”,字的下面,墙根处是一些死去的乌鸦,不经意看去,仿佛那几个字泼下的墨,再一看,标题式的“自从有了人”上面还趴着几只折翼的乌鸦呢。
人的历史,就从“自从有了人”展开。
一侧的墙边,堆着一些玻璃葫芦,对面是一些大大的针头。镇定剂的身体断成了两截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展厅中间是一个玻璃葫芦,已经被从天花板上接下来一根管子中的墨水染得面目全非,漆黑一片了,仿佛再过一会儿,就会从那里飞出一只乌鸦来似的。
然后在展厅与标题相对立的另一头,我看到了一只平放着的巨大的玻璃葫芦,葫芦里一些蝴蝶郁闷地趴着,间或也扑腾一下翅膀。
到这时我还没有明白艺术家想要表达的意思,虽然死去的乌鸦隐隐约约预示着不详,而葫芦和针头让人联想到镇定剂。
于是我随着观众走向第二个展厅,一个到处都被黑色煤渣覆盖的展厅。四面墙,地板——如果有天花板的话,我毫不怀疑天花板也会被黑煤渣覆盖。如果第一个展厅基调是白的话,这个展厅的基调就是黑,铺天盖地的黑,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一眼忘去,竟没有别的色调。除了两个工作人员——他们正在那里不停地铲起煤渣,做成一个乌鸦的身子,把它扔在地上,然后再做,再扔。地上和墙上偶尔也有在头一个展厅看见的死去的乌鸦,或者说乌鸦标本,它们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瞪着我们,仿佛不明白我们哪来的兴趣,参观它们这么多的尸体。
我们踏着乌鸦的尸体顺着一道楼梯向上,进入到一个奇妙的展厅之中。这里到处是和南京长江大桥有关的物品,印着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信封、邮票、钟、洗脸盆,还有关于南京长江大桥和自杀新闻的报道,最有意思的,是很多印着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奖状,三好学生的,三八红旗手的……
大厅中间被一堵墙隔开了,墙的那边是南京长江大桥边,阻止自杀的自愿者的一些资料,包括他用过的摩托车,他的心灵驿站的床,和关于他的文字和影音报道。床下面那些停顿的闹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点纳闷它们为什么停了。自杀成功的人的时间,当然停止了,但是那些自杀没有成功,被救起的人,在他们来到心灵驿站这个风雨人生中暂时的家,在他们带着自杀失败的沮丧和重获生命的喜悦,满怀着对未来的不安睡倒这几张简陋的床上时,他们生命的时间再度开始,而不是再度停止。
不过,这只是我的理解。艺术家想的也许和我们大不相同。例如,他为什么要在资料馆一样的展厅中放上一个机床一样的长钢条,两端各有一条墨被机械手臂绑着做磨墨一样的机械运动,磨出来的墨水,毫无生气地在这个简陋的钢铁机床上流淌?
我回过头,一只硕大的乌鸦站在墙垣上,张开它黑黝黝的翅膀,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于是我只好转过头来看墙上的奖状,那些个人一生的痕迹。
就在这时,我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明白了。痕迹、墨水,这个展厅展示的是人一生留下的痕迹,就是这里磨出来的墨水书写的痕迹。而下面白色展厅里的蝴蝶和葫芦,显然运用了庄子的“化蝶”典故,蝴蝶在这里,是人的灵魂,是轻的,飘的,然而脱不出葫芦的界限,而葫芦,焉知不是“难得糊涂”的葫芦?
黑与白,轻与重,深谙这些秘密的人,不再彷徨。另一个黑色的展厅,展示的是肉体。两个工作人员做乌鸦,是笨拙地模仿了女娲造人,乌鸦象征着人类沉重的肉体。我们不是最喜欢说:“黑鸦鸦的一群人么?”乌鸦与蝴蝶,肉体与灵魂,黑暗与光明,沉重与轻灵,人的世界是一个价值对立的世界。
镇定剂,来自“难得糊涂”里的葫芦。它要么是鲜活的灵魂,蝴蝶一样,不知身在何地,要么是一片空白的“难得糊涂”。如果想要壮丽的书写人生,难得的糊涂——难得的明白,就难免会被墨汁污染——墨汁正来自楼上的磨墨机,变成黑色的乌鸦,而乌鸦最终也只有尸体可以留在这个世上,供人踩踏着进入形而上的世界。
曾经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我认为这个形而上的世界是和下面的白与黑-灵与肉的世界颠倒了,下面灵与肉的对立似乎更形而上学。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形而上的世界,并不是无迹可寻,而仍然是有痕迹的世界。就像这个资料馆,这些人的痕迹,这些奖状,这些信件,这些人的意见……所有这一切,这是普通人的形而上。这是他们除了肉体的乌鸦之外,仍然能够留下的,证明他们曾经以精神的方式生活过的东西。尽管资料馆这个名称足以误导观众将之视为资料收集品展览,但是,我还是在这里悟道了,明白了,艺术家想说出的东西。
展厅的另一边,沿着一条煤渣造的九曲桥,观众曲折的走进思想库——艺术家的形而上。这里不是艺术家以已经完成的作品,而是艺术家曾经构思过的作品。如果说前面的资料馆展厅给人一种强烈的“已经完成”的印象,那么这里的特征就是“未完成”。而这也符合思想的特征,所有的思想,都是未完成的,正如煤渣的小桥,噶然而止在这个尚未成形的世界。通向这个世界的动因,是对更广阔的天地的向往:“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还有对往事的决绝:“当爱烟消云散,我剩下的只有忘情”。心理医生劝慰轻生意图的人,通常只有两条途径:要么劝人放弃,要么激励人看向更广阔的世界,或者像艺术家,像一切能够创造的人一样,涂鸦、创造、瞎掰……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思想。
来自于庄子的镇定剂,注定只能在创造的世界中隐退,因为,那是一个神的领域。如果我想自杀,看了这个展出之后我一定不会改变我的主意,世界从来如此,该自杀的还是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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