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分享<<少有人走的路>>
这是我的心理医生为鼓励我而奖励我的一本电子书,是本好书,很多思想能给人以启迪,与分享大家,加油!少有人走的路
作者:(美)斯科特.莫克 于海生译
问题和痛苦
人生苦难重重。
这是个伟大的真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之一。它的伟大,在于我们一旦想通了它,就能实现人生的超越。只要我们知道人生是艰难的———只要我们真正理解并接受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对人生的苦难耿耿于怀了。
然而,大部分人却不愿正视它。在他们看来,似乎人生本该既舒适又顺利。他们不是怨天尤人,就是抱怨自己生而不幸,他们总是哀叹无数麻烦、压力、困难与其为伴,他们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命运偏偏让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他们的部落、他们的社会阶级、他们的国家和民族乃至他们的人种吃苦受罪,而别的人却安然无恙,活得自由而又幸福———我熟悉类似的抱怨和诅咒,因为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
人生是一连串的难题,面对它,你是哭哭啼啼,还是勇敢奋起?你是束手无策地哀叹,还是积极地想方设法解决问题,并慷慨地将方法传给后人呢?
解决人生问题的首要方案,乃是自律,缺少了这一环,你不可能解决任何麻烦和困难。局部的自律只能解决局部的问题,完整的自律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生活中遇到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解决它们,就会带来新的痛苦。各种问题结队而来,使我们疲于奔命,不断经受沮丧、悲哀、难过、寂寞、内疚、懊丧、恼怒、恐惧、焦虑、痛苦和绝望的打击,从而不知道自由和舒适为何物。心灵之痛,通常和肉体之痛一样剧烈,甚至更加难以承受。正是由于人生的矛盾和冲突带来的痛苦如此强烈,我们才把它们称为问题;正是因为各种问题接踵而来,我们才觉得人生苦难重重,悲喜参半。
人生是一个面对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问题能启发我们的智慧,激发我们的勇气;问题是我们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为解决问题而付出努力,能使思想和心智不断成熟。学校为孩子们设计各种问题,促使他们动脑筋、想办法,恐怕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的心灵渴望成长,渴望迎接成功而不是遭受失败
,所以它会释放出最大的潜力,尽可能将所有问题解决。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痛苦,能让我们得到最好的学习。美国开国先哲本杰明·富兰克林说过:“惟有痛苦才会带来教益。”面对问题,聪明者不因害怕痛苦而选择逃避,而是迎上前去,直至将其战胜为止。
遗憾的是,大多数人似乎不是聪明者。在某种程度上,人人都害怕承受痛苦,遇到问题就慌不择路,望风而逃。有的人不断拖延时间,等待问题自行消失;有的人对问题视而不见,或尽量忘记它们的存在;有的人与麻醉药和毒品为伴,想把问题排除在意识之外,换得片刻解脱。我们总是规避问题,而不是与问题正面搏击;我们只想远离问题,却不想经受解决问题带来的痛苦。
规避问题和逃避痛苦的趋向,是人类心理疾病的根源。人人都有逃避问题的倾向,因此大多数人的心理健康都存在缺陷,真正的健康者寥寥无几。有的逃避问题者,宁可躲藏在头脑营造的虚幻世界里,甚至完全与现实脱节,这无异于作茧自缚。心理学大师荣格更是明确地指出:“神经官能症,是人生痛苦常见的替代品。”
替代品带来的痛苦,甚至比逃避的痛苦更为强烈,神经官能症由此成了更棘手的问题。不少人为逃避新的问题和痛苦,不断以神经官能症为替代品,导致患上各种心理疾病。所幸也有人能坦然面对神经官能症,及时寻求心理医生帮助,以正确的心态面对人生正常的痛苦。事实上,如果不顾一切地逃避问题和痛苦,就会由此失去以解决问题推动心灵成长的契机,导致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而长期的、慢性的心理疾病,就会使人的心灵停止生长。不及时治疗,心灵就会萎缩和退化,心智就永远难以成熟。
正确的做法是:我们要让我们自己,也要让我们的孩子认识到,人生的问题和痛苦具有非凡的价值。勇于承担责任,敢于面对困难,才能够使心灵变得健康。自律,是解决人生问题的首要工具,也是消除人生痛苦的重要手段。通过自律,我们就知道在面对问题时,如何以坚毅、果敢的态度,从学习与成长中获得益处。我们教育自己和孩子自律,也是在教育我们双方如何忍受痛苦,获得成长。 自律究竟包括哪些技巧呢?如何通过自律,消除人生的痛苦呢?简单地说,所谓自律,是以积极而主动的态度,去解决人生痛苦的重要原则,主要包括四个方面:推迟满足感、承担责任、尊重事实、保持平衡。它们并不复杂,不过要想正确地运用它们,你需要细心体会,广泛实践。它们其实相当简单,即便是十岁的小孩,也能够最终掌握。不过有时候,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也会因忽略和漠视它们而遭到报复,自取灭亡。实践这些原则,关键在于你的态度,你要敢于面对痛苦而非逃避。对于时刻想着逃避痛苦的人,这些原则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们也绝不会从自律中获益。接下来,我要对这几种原则深入阐述,然后再探讨它们背后的原动力———爱。
推迟满足感
不久前,一位30岁的财务分析师请求我的帮助,她想纠正在最近几个月里,总是拖延工作的恶习。我们探讨了她对老板的看法,老板对她的态度;她对权威的认识以及她的父母的情况。我们也谈到她对工作与成就的观念;这些观念对其婚姻观、性别观的影响;她同丈夫和同事竞争的愿望,以及竞争带给她的恐惧感。尽管一再努力,但这种常规心理分析和治疗,并未触及问题的症结。终于有一天,我们进入久被忽略的一个领域,才使治疗出现了转机。
“你喜欢吃蛋糕吗?”我问。
她回答说喜欢。
“你更喜欢吃蛋糕,”我接着问,“还是蛋糕上涂抹的奶油?”
她兴奋地说:“啊,当然是奶油啦!”
“那么,你通常是怎么吃蛋糕的呢?”我接着又问。
我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心理医生了。
她不假思索地说:“那还用说吗,我通常先吃完奶油,然后才吃蛋糕的。”
就这样,我们从吃蛋糕的习惯出发,重新讨论她对待工作的态度。正如我预料的,在上班第一个钟头,她总是把容易和喜欢做的工作先完成,而在剩下六个钟头里,她就尽量规避棘手的差事。我建议她从现在开始,在上班第一个钟头,要先去解决那些麻烦的差事,在剩下的时间里,其他工作会变得相对轻松。考虑到她学的是财务管理,我就这样解释其中的道理:按一天工作七个钟头计算,一个钟头的痛苦,加上六个钟头的幸福,显然要比一个钟头的幸福,加上六个钟头的痛苦划算。她完全同意这样的计算方法,而且坚决照此执行,不久就彻底克服了拖延工作的坏毛病。
推迟满足感,意味着不贪图暂时的安逸,重新设置人生快乐与痛苦的次序:首先,面对问题并感受痛苦;然后,解决问题并享受更大的快乐,这是惟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其实,我们早在小时候(通常从五岁开始),就可以学会自律的原则,避免只图眼前安逸带来的不利。例如在幼儿园里,有的游戏需要孩子们轮流参与,如果一个五岁的男孩多些耐心,暂且让同伴先玩游戏,而自己等到最后,就可以享受到更多的乐趣,他可以在无人催促的情况下,玩到尽兴方休。对于六岁的孩子而言,吃蛋糕时不把奶油一口气吃完,或者先吃蛋糕,后吃奶油,就可以享受到更甜美的滋味。小学的孩子正确对待家庭作业,是实践“推迟满足感”的最佳手段。孩子满12岁时,无须父母催促,首先做完功课,再去看电视。到了十五六岁以后,他们的实践更可以得心应手。到了青春期,他们处理类似问题,应该形成一种习惯或常态。
根据教育工作者的经验,不少青春期的少年,却缺少这种健康的常态。许多孩子懂得推迟满足感的好处,但还有的孩子显然缺乏能力和经验。有的孩子长到十五六岁,仍旧缺乏“先吃苦,后享受”的意识,而是恰好将次序颠倒过来,他们很容易成为“问题学生”。他们的智商与别人相比毫不逊色,但不肯用功学习,导致成绩远远落在别人后面。他们说话和做事,全凭一时冲动。只要心血来潮,他们动辄旷课或逃学。他们不愿思考,缺乏耐心,这很容易危及他们的社会生活:喜欢打架,与毒品为伴,故意与警方为难并发生冲突,此类情形司空见惯。“先享受,后付费”,成为他们的座右铭。他们最需要心理治疗,却往往为时已晚。意气用事的青少年,通常不喜欢被人干涉,即便心理治疗师能以客观、公正、亲切的姿态,慢慢化解他们的敌意,他们也难以积极配合整个治疗过程。他们的主观冲动过于强烈,经常逃避定期的治疗。心理医生的一切努力,常常以失败告终,最终这些孩子离开学校,浪迹社会。他们的成年生活也极为糟糕———婚姻不幸,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容易遭受意外事故,而精神病院或者监狱可能成为他们最终的归宿。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为什么大部分人拥有足够的自制力,能避免贪图一时安逸的恶果,却有相当数量的人不懂得推迟满足感,最终成为失败者?其中的原因,目前医学界尚无定论,仅有的答案也缺乏足够的依据,基因的作用并不明显,其他因素也有待科学论证,但大部分迹象表明,在这方面,家庭教育起着相当大的作用。
父母的过错
缺少自律的孩子,未必是因为父母管教不严。不少孩子甚至经常遭受严厉的体罚,即便小有过错,父母也会劈头盖脸地打过去:掌掴、脚踢、鞭打、拳击,可谓花样翻新。这种教育不仅收效甚微,甚至反而使局面恶化。
父母本身难以自律,就不可能成为孩子的榜样。父母常常告诫孩子:“照我的话去做,不过别去学我。”他们酗酒无度,或在孩子面前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他们缺乏起码的自制力,缺少长辈的尊严和理性;他们形容邋遢、一塌糊涂,甚至偷懒耍滑、背信弃义。他们的生活毫无章法,却强迫孩子有条不紊地生活。可想而知,假如父亲动辄殴打孩子的母亲,那么母亲因儿子欺负妹妹而对其施以体罚,又有多少意义呢?如何又能指望儿子听她的话,控制好情绪呢?在年幼的孩子心中,父母就像上帝那样位高权重。孩子缺乏其他模仿的对象,自然把父母处理问题的办法全盘接受下来,并视为金科玉律。父母懂得自律、自制和自尊,生活井然有序,孩子就会心领神会,并奉之为最高准则。父母的生活混乱不堪、任意妄为,孩子们同样照单全收,并视为不二法门。
父母的爱心至关重要,即便家庭生活混乱,倘若有爱存在,照样可以培养出懂得自律的孩子。父母身为医生、律师、企业经理、慈善家,即便在职业上得心应手,生活方式也相当严谨,倘若缺少爱和温情,他们培养的子女,就和成长在贫寒、混乱家庭的孩子一样,照样不懂得自律,照样随心所欲、无法无天。
爱,关乎心灵的健康成长。在本书后面部分,我将就此深入探讨。爱,是身心健康必不可少的元素,所以有必要了解爱的实质,以及爱同自律的关系。
我们爱某样东西,就会乐于为它付出时间。譬如,某个青年终于拥有心仪已久的汽车,你就会发现,他把多少时间用在汽车上面:擦车、洗车、修车、给汽车美容、不停地欣赏它、整理汽车内室……你也可以观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如何照料他的花园:浇水、施肥、修剪、除虫、嫁接、移植……对子女的爱也同样如此,我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们、陪伴他们。
让孩子学会自律,也需要时间。不把精力用在孩子身上,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就无法深入了解其需要,就不知道他们在自律方面,还需要哪些条件。遗憾的是,即便孩子明显需要纪律训练的时候,我们可能照样无知无觉,甚至不管不顾。“我没精力管你们,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最后,到了危机时刻,孩子的错误导致我们恼怒,我们就会把满腔怨气发泄出来。我们根本不愿去调查问题的本质,也不考虑哪种教育模式最适合。父母习惯用严厉的体罚教训孩子,本质上不是教育,而是发泄怨气和不满。
聪明的父母决不会这样做。他们愿意花时间了解孩子,对症下药地教育孩子。哪怕孩子犯了大错,他们也恰当运用敦促、鼓励、表扬,或必要的警告和责备。他们灵活调整孩子的发展方向,认真观察孩子的言行举止:吃蛋糕、做功课、撒谎、欺骗、逃避任务……他们也会倾听孩子的心里话,在对孩子的管教上,他们掌握分寸,张弛有度。他们给孩子讲有意义的故事,适时亲吻、拥抱、爱抚他们,及时纠正孩子的问题。
毋庸置疑,父母的爱,决定了家庭教育质量的优劣。充满爱的教育带来幸运;缺乏爱的教育只能导致不幸。富有爱心的父母,善于审视孩子的需要,做出理性、客观的判断。他们也可能在面临痛苦抉择时,与孩子一道经受痛苦和折磨。孩子也当然会逐渐意识到,父母甘心陪着忍受苦楚的一片苦心。他们未必立刻流露感激之情,却可以领悟到痛苦的内涵和真谛,他们提醒自己:“既然爸爸妈妈愿意陪着我忍受痛苦,痛苦就不见得那么可怕,而且未必是太坏的事。我也应该承担责任,面对属于自己的痛苦。”———这就是自律的起点。
父母付出的努力越大,孩子感受到的重视程度,就越是强烈。有的父母为掩饰在家庭教育上的失败,就会不停地告诉孩子,说自己是多么爱他们,多么重视他们,云云,但真相无法逃过孩子的眼睛。孩子不会被谎言和欺骗长期蒙蔽,他们渴望得到父母的爱,但父母一再出尔反尔,只会让他们渐失信心。即便他们表面不会牢骚不断,或大发雷霆,可父母的教导和许诺,近乎一钱不值。更为糟糕的是,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模仿父母,拷贝父母的处世方式,将它视为人生的标准和榜样。
那些沐浴着父母的爱的孩子,心灵却可以健全发展。他们也可能因父母一时的忽视表示不满,然而他们对父母的爱感激不尽。父母的珍视让他们懂得珍惜自己,懂得选择进步而不是落后,懂得追求幸福而不是自暴自弃。他们将自尊自爱作为人生起点,这有着比黄金还要宝贵的价值。
“我是个有价值的人”,有了这样宝贵的认知,便构成了健全心理的基本前提,也是自律的根基。它直接来源于父母的爱。“天生我材必有用”,这种自信须从幼年培养,不然成年后再作补救,往往事倍功半。孩子幼年起就享受到父母的爱,成年后即便遭遇天大的挫折,幼年培养的强大自信,也会使其鼓足勇气,勇敢地战胜困难,而不致自暴自弃。
自尊自爱的感觉,是自律的基础。自律的核心,就是学习自我照顾,承认自我价值的重要性,并采取一切措施照顾自己,这是走向自立的关键。假如懂得自我珍惜,我们就会合理安排时间。那个拖延工作的财务分析师的问题,就在于她一度忽略和漠视时间的价值,因此郁郁寡欢,无谓地虚度光阴。童年时,她曾有过不幸的遭遇:亲生父母有能力照顾她,可是每逢学校放假,他们都会拿出钱,把她送到养父母家中,她从小就体验到寄人篱下的感觉。孩子觉得父母不重视她,也不愿意照顾她,她从小就觉得低人一等。她长大以后虽聪明能干,自我评价却低得可怜。所以,她不得不从最基本的自律做起。意识到时间有多么重要,她终于重新设定时间表,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得到充分利用。
孩子童年时能得到父母的爱和照顾,长大后内心就会拥有安全感。所有的孩子都害怕被遗弃。孩子到了六个月大,就会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彼此分离,这使他们感觉无助。他们知道,依靠父母提供物质资料,才能获得生存,遭到遗弃就无异于死亡,所以害怕任何形式的遗弃。父母对此都有敏锐的直觉,他们向孩子做出保证:“我们是爱你的,永远不会丢弃你不管。”“爸爸妈妈当然会回来看你,我们会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我们是不会忘记你的。”父母做出保证并以切实行动配合,孩子到了青春期和青年时期,潜在的恐惧就会消失,就不会只贪图一时的安逸,甘愿以某种方式推迟暂时的满足感。他们知道,只要耐心等待,他们的需求最终都会实现,就像家庭和父母做出的保证一样。
很多孩子没有这种运气,从幼年起就遭受父母的遗弃、忽略、殴打乃至死亡的威胁,或者就像那个财务分析师,一向缺少父母的疼爱和关心。即便没有类似不幸,也会因为没有父母的爱的保证,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有些父母贪图省事,想让家庭教育更快生效,动用威吓性的“遗弃”手段告诫孩子:“照我的话做,不然我绝不会爱你。你可以想象,你会落得什么下场!”———那当然意味着抛弃和死亡。父母把爱心丢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缺乏人性的专制,这使得孩子对未来充满恐惧。他们觉得世界不安全,甚至把世界看成是地狱,这种感觉会一直带到成年时期。他们不愿推迟满足感和安全感,更想选择当即透支快乐和满足。他们觉得未来遥远而渺茫,让他们缺乏起码的信赖感,哪怕未来要比现在好过许多倍,他们也宁可选择得过且过。
要让孩子养成推迟满足感的习惯,就必须让他们学会自律;要让他们养成自律意识,对安全感产生信任,父母必须以身作则。这些心灵的财富,来自父母表里如一的爱,来自父母持之以恒的照顾,这是父母送给子女最好的礼物。假如这些礼物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孩子也有可能从其他渠道得到,不过获得礼物的过程,必然是一场更为艰辛的奋斗,通常要经过一生的鏖战,而且常常以失败告终。
解决问题的时机
谈到父母的爱对子女的自律,以及对推迟满足感的影响,我们不妨看看不能推迟满足感,对于成年生活有怎样的影响。虽然多数成年人都具备推迟满足感的能力,他们可以顺利读完高中和大学,继而投身社会生活,没有锒铛入狱的不幸,但是,他们的发展仍是不完善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同样也不完善。
说来可笑,我到了37岁,才学会修理日常物品和器具,此前不管是修水管、修电灯,还是根据复杂的说明书组装玩具或者家具,我都是一窍不通,偶尔为之,也总以混乱、失败和沮丧收场。尽管我从医学院光荣毕业,然后安家立业,并在心理治疗和行政管理上小有成就,可处理起机械来却笨手笨脚,活像个愚蠢的傻瓜。我自卑地相信缺乏某种基因,天生就不是解决机械问题的材料。37岁快要结束的那年春天,我星期天在户外散步,看见邻居正在修理除草机。我同他打过招呼,羡慕地说:“哦,你真是能干啊!我从来就不会修理这种玩意儿,还有其他别的东西。”他马上回答:“那是你没有花时间去尝试罢了。”我继续散步,内心越来越不平静,他这句简单而意味深长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扪心自问:“他说的可能是对的。伙计,也许你真的没那么差劲儿,是吗?”
我铭记他的话,并提醒自己: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花时间检验一下。不久我就有机会亲自验证这个疑问。一位女病人的汽车刹车出了问题:被什么东西卡住而无法活动。病人告诉我:汽车仪表板下面有个刹车开关,不过她不知道开关的确切位置,也不知道是什么形状。我自告奋勇地帮她解决这个问题。我躺在方向盘下面的地板上,尽量提醒自己放松。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耐心地观察了好几分钟。我看不懂眼前那成堆的电线啊、管子啊、杆子啊,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集中注意力,追踪与刹车有关的机件,弄懂了刹车的运作过程。我最终找到了症结———那个使刹车无法移动的小开关。我又做了细致研究,发现把手指向上一扳,刹车就可以被释放出来。于是我就那样做了:真是想不到,只要指尖给出一盎司的压力,问题就彻底解决了。我异常振奋:嘿,我真是一流的机械师啊!
我的专业与机械无关。我既没有机械专业知识,也不愿解决机械问题,我把时间用在非机械领域上。大多数情况下,我宁愿求助于修理工。我现在知道,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基因有什么缺陷。我相信除非存在智力障碍,不然只要花时间学习,就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许多人都没付出时间和精力,去解决知识、社交、心理方面的问题———就像我对待机械问题的态度一样。在得到机械修理启蒙之前,假如我那天缺乏耐心,就会把脑袋伸到病人汽车仪表板下,胡乱扯几根线头,见没有效果,我便会耸耸肩、摊摊手说:“对不起,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想我没办法帮上你了。”许多人处理问题,不也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吗?前面提到的财务师,其实是一位充满爱心、相当努力的母亲,却怎么也管不好两个孩子。孩子的情绪出现异常,或者家庭教育出现问题,她很快就会觉察到。她通常只会根据大脑的即兴反应,随意动用家长权威,譬如强迫孩子多吃早点,提前就寝等等。尽管这么做收效甚微,但她却极少考虑类似方式是否能解决问题。万般无奈之下,最终她只好向我求助,懊恼地对我说:“我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该怎么办呢?”这位女士头脑聪明,只要在工作上不再推诿塞责,就会显示出极强的能力,但在解决家庭矛盾上,她立刻就成了智力低下的人。问题的关键出在她对时间的利用上。家庭问题让她头昏脑胀,她只想尽快脱身,尽快缩短自己与问题接触的时间,而不愿花时间来应对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不愿冷静地分析问题。虽然解决问题能给她带来满足感,而她根本不想去推迟这种满足感,哪怕是一两分钟也不行,最终她没有从问题中积累起任何有效的经验,家庭便因此长期陷入了混乱。
我们谈论的上述人士,并非有明显的心理障碍,面对问题时,也不会出现奇特的“智力缺陷”,他们的问题仅仅在于缺少自律。那个财务分析师的情况,足以代表所有的人。我们有谁能够拍着胸脯说:他们总是把足够多的时间用在分析孩子的问题和解决家庭危机上面?又有谁真正学会了自律和自我管理,从而不会消极面对一切问题,不会心灰意冷地摊开双手说:“这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
和那些缺乏耐心、想让问题马上解决的态度相比,另一种解决问题的态度更低级,也更有破坏性,那就是希望问题自行消失。人人都有这样的倾向:问题一旦出现,就要立刻解决,不然他们就会思绪烦乱、寝食不安,这样的心态显然不切实际,但一厢情愿地等待问题自行消失,这种心态更为可怕,通常不会带来任何好结果。有一个30岁的单身销售员,他在某小城市接受团体治疗期间,与另一个团体治疗成员的妻子偷偷约会。另一个治疗成员是个银行家,最近刚刚和妻子分居。销售员知道,银行家长期处于愤怒和郁闷状态,因为他痛恨妻子离开自己。销售员知道,他对那个银行家和其他团体治疗成员并不诚实,因为他没有透露他和银行家妻子的交往,这违背了团体治疗的基本原则。他也知道,那个银行家迟早会知道妻子同自己的关系。解决这个问题的惟一办法,就是把这种关系在治疗团体里公开,并且取得大家的支持,迎接银行家的怒火和攻讦。不过销售员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三个月,银行家发现了他们的关系,正如预料的那样,银行家大为恼火,他以这件事为缘由,很快中止了治疗。销售员伤害性的举动,终于遭到团体成员的质疑和指责,而他却辩解说:“我以前觉得说出这件事,可能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假如我什么都不说,一切都会过去,也不会发生唇枪舌战。我以为等待足够长的时间,问题可能就会消失。”
———问题没有消失,它们仍继续存在,它们是妨碍心灵成长的永远的障碍。
团体治疗专家提醒销售员:为避免解决问题而忽略问题的存在,并指望问题自行消失,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大问题。可是四个月以后,就在那年的初秋,销售员又做出了一次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突然中止了销售工作,开办了一个家具修理公司(这样,他就不必经常出差了)。治疗专家发现他是孤注一掷,就对他的举动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因为冬天(淡季)即将来到,他很可能生意惨淡。那个销售员却认为,公司可以接到很多订单,使他很快渡过难关。二月份,他对大家宣布:他不得不放弃治疗了,因为他已无法支付治疗费用。他一贫如洗,只好另寻职业。在过去五个月里,他一共才修理了七件家具。当他被问到既然前景不妙,为什么没有及早去找一份工作,他回答说:“六个星期以前,我本以为可以很快赚到钱,却没有想到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但当时看上去,我的处境并没有那样急迫啊!可是,我的上帝,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根本没有料到!”显然,他忽视了自己的问题,他终于明白:只有解决“忽视问题”这一问题,他才能继续解决其他问题,才能走向下一步———世界上所有的心理治疗,本质上莫不如此。
忽视问题的存在,反映出人们不愿推迟满足感的心理。我说过:直面问题会使人感觉痛苦。问题通常不可能自行消失,若不解决,就会永远存在,阻碍心智的成熟。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问题降临,必将带来程度不同的痛苦体验。尽可能早地面对它们,意味着推迟满足感,放弃暂时的安逸和程度较轻的痛苦,体验程度较大的痛苦,如此才会得到回报。现在承受痛苦,将来就可得到更大的满足感;而不谋求解决问题,将来的痛苦会更大,延续的时间也更长。
表面看起来,前面那个销售员漠视问题,完全是由于心智不够成熟所致,实际上,如同财务分析师一样,那个销售员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情况。曾经有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告诉我:“军队最大的问题在任何组织和机构中都同样存在,那就是绝大多数指挥官,只会呆呆坐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大堆问题,迟迟无法做出决定,更谈不上实际行动了,似乎盯上几天几夜,问题就会自行消失一样。”这位将军所指的指挥官,不是某些缺乏意志力的普通人,不是心理脆弱或性格异常的人,而是高级军官,他们资历深厚,接受过严格训练。 父母同样是指挥官,其使命和管理企业一样复杂。正像军队指挥官那样,大多数父母面对孩子的问题束手无策,连续数月乃至数年都无任何举措,只可一味拖延。有的家长连续五年没有进展,不得不向儿童心理学家求教。她沮丧地说:“我原本以为孩子长大些,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可局面一点儿变化也没有。”父母做出某些决定的确很难,随着孩子年龄增长,个别问题可能消失,但终归是极少数。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适当给予指导和帮助,多了解他们的问题,必然是有益的事情,问题拖得越久,就越是难以应付,甚至积重难返,解决起来自然更加艰难了。
承担责任
不能及时解决人生的难题,它们就会像山一样横亘在我们眼前。
很多人显然忽略了其中的道理。我们必须面对属于自己的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前提。避之惟恐不及,认为“这不是我的问题”,显然一点好处也没有;指望别人解决,也不是聪明的做法。惟一的办法———我们应该勇敢地说:“这是我的问题,还是由我来解决!”相当多的人只想逃避,他们宁愿这样自我安慰:“出现这个问题,不是我而是别人的原因,是别人拖累了我,是我无法控制的社会因素造成的,应该由别人或者社会替我解决。这绝不是我个人的问题。”
趋利避害,逃避责任,这种心理趋向令人遗憾,有时甚至达到可笑的程度。我过去曾随美国军队驻扎在冲绳岛,当时有个美军军官酗酒成瘾,问题严重,只好找我做心理咨询,看看是否有可能解决。他否认自己饮酒成性,还认为酗酒不是他的个人问题。他说:“在冲绳岛,我们晚间无事可做,生活实在是无聊,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呢?”
我问他:“你喜欢读书吗?”
“是啊,当然啊,我喜欢读书。”他说。
“既然如此,你晚上以读书代替喝酒,不是更好吗?”
“营房里太吵闹,我可没心思读书。”
“那么去图书馆看书怎么样呢?”
“图书馆距离太远了。”
“难道图书馆比酒吧还要远吗?”
“唉,说实话吧,其实我也不怎么爱读书。我的兴趣不在读书上,我原本就不是个爱读书的人。”
我换了话题,继续问道:“你喜欢钓鱼吗?”
“当然啊,我太喜欢钓鱼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以钓鱼来代替喝酒呢?”
“我白天得工作啊。”
“难道晚上就不能钓鱼了吗?”
“当然不能啊,冲绳岛晚上没什么地方可以钓鱼。”
“好像不是吧,据我所知,这里有好几家夜间钓鱼俱乐部,我介绍你到那里去垂钓,你觉得怎么样呢?”
“嗯……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钓鱼。”
“听你的意思,”我指出他的问题,“在冲绳岛这里,除了喝酒以外,其实还是有其他事情可做的,但是确切地说,惟有喝酒,才是你最喜欢的事。”
“我想你说的没错。”
“可是,你总是饮酒过量,以至于违犯军纪,给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对不对?”
“有什么办法呢?驻扎在这个该死的小岛,人人整天只有靠喝酒打发时间,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吗?”
我同他交谈了很久,但这位军官总是固执己见,不愿承认酗酒是他的个人问题。他也不肯接受我的建议:只要凭借毅力和决心,再加上别人的帮助,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我只好无奈地通知他的上司:他根本不肯接受帮助,他的固执让我无能为力。就这样,那个军官继续酗酒,最终被开除军职。
在冲绳岛,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妻子,她用剃须刀片割开了手腕,被送到抢救室急救。后来,我在病房里见到她,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当然是想自杀了。”
“你为什么想自杀呢?”
“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无聊和乏味,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们必须把我送回国内,要是还得呆在这里,我还是会自杀的。”
“住在冲绳岛,为什么让你感觉那么痛苦呢?”
她抽泣着说:“我在这里什么朋友也没有,我一直都很孤独。”
“这确实很糟糕。可是,你为什么不去交朋友呢?”
“因为我住在冲绳岛该死的居民区,那里没人说英语。”
“那你为何不驾车去美军家属区,或者去参加军人妻子俱乐部,在那里结交朋友呢?”
“因为我丈夫白天得开着车上班。”
“既然你白天孤独和无聊,为什么不开车送你丈夫上班呢?”我问道。
“因为我们的汽车是变速挡,不是自动挡,我不知道怎么开变速挡汽车。”
“你为什么不去学习驾驶变速挡汽车呢?”
她盯住我,说:“就在那种道路上学习吗?你一定是疯了。”
神经官能症与人格失调
求助于心理医生的大多数人,不是有神经官能症,就是患有人格失调。它们都是责任感出现问题所致,其表现症状却恰恰相反:神经官能症患者为自己强加责任,患有人格失调的人却不愿承担责任。与外界发生冲突和矛盾,神经官能症患者认为错在自己,人格失调症患者却把错误归咎于旁人。前面那位酗酒的军官,认为责任在冲绳岛,不在他自己;而那个军人妻子觉得,面对孤独她无能为力。我在冲绳岛工作期间,还接待过一位患有神经官能症的女士,过度的寂寞让她难以忍受。她说:“我每天都会驾车到军属俱乐部,希望结识到新朋友,可那个地方总是让我心烦意乱,我感觉其他军人妻子都不愿和我在一起,我想我一定有什么问题,我的性格可能太内向了。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受欢迎呢?”这位女士曾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认为寂寞完全是自己性格怪异、咎由自取的结果。治疗发现,问题在于她的智商高于常人,进取心也比一般人强烈。她和其他军官妻子以及丈夫格格不入,是因为和他们相比,她的智商更高,进取心更强。她终于意识到感觉孤寂,不是自身有多么大的缺点。就这样,她做出了适合自己的选择:不久后她和丈夫离了婚,回到大学校园,一边读书,一边抚养孩子。她如今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嫁给了一位事业有成的出版商。
神经官能症患者常常把“我本来可以”、“我或许应该”、“我不应该”挂在嘴边。不管做任何事,他们都觉得能力不及他人,他们缺少勇气和个性。人格失调症患者则强调“我不能”、“我不可能”、“我做不到”,他们缺少自主判断及承担责任的能力。治疗神经官能症,比治疗人格失调症容易得多,因为前者坚持问题应由自己负责,而非别人和社会所致。治愈人格失调症患者则较为困难,他们顽固地认为问题和自己无关,他人和外界才是罪魁祸首。不少人兼有神经官能症和人格失调症,统称为“人格神经官能症”。在某些问题上,他们把别人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内心充满内疚感;而在别的问题上,他们却一推了之。治疗人格神经官能症,不见得如想象的那样困难,首先治愈其神经官能症,就能让患者对治疗树立信心,进而接受医生的建议,纠正不愿承担责任的心理,消除人格失调的根源。
几乎人人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经官能症或人格失调症,因此,只要及时求诊,对于心理健康大有好处。人生一世,正确评估自己的角色,判定该为何人、何事负责,既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无法逃避的问题。评估责任归属,必然让我们感觉痛苦,从而产生回避倾向。从内心出发,做出权衡,当事人须自我反省,其中的痛苦和折磨,令不少人望而却步。好逸恶劳显然是人类的天性。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孩子都患有人格失调,都会本能地逃避责罚。兄弟姐妹打架,大人追究起来,他们会忙不迭地推卸责任。不少孩子也都患有某种神经官能症。他们理解力有限,就会把承受的苦楚看成是罪有应得。缺少关心的孩子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够可爱,缺点大于优点,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是根源于父母缺乏爱和照顾。他们无法得到异性的青睐,或在运动方面差强人意,也都一概怀疑自己有严重的能力缺陷。他们难以意识到,即便发育迟缓、智力平平,他们仍是正常的人。人人都需要多年经验,让心智不断成熟,才能够正确认识自己,客观评定自己和他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随着子女的成长,父母随时可以提供帮助。但如果父母却逃避责任,甚至提醒孩子:问题是他们咎由自取,而不是做父母的责任。那就难以满足孩子的需要。当然,把握教育的时机也不容易,这是长久而艰辛的工作,父母需要保持敏感,了解孩子的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哪怕是承受痛苦,父母也需要付出更多的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除了缺乏敏感或者忽视教育,许多父母还有别的缺点。程度轻微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倒是能履行家长职责,除非他们工作压力过大,以致无力履行为人父母的本分;人格失调者则多是不称职的父母,本人却不知不觉。心理学界有一种公认的说法:“神经官能症患者让自己活得痛苦,人格失调者却让别人活得痛苦。”也就是说,神经官能症患者把责任揽给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人格失调症患者却嫁祸别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其子女。他们不履行父母的责任,不给孩子需要的爱和关心。孩子的德行或学业出现问题,他们从来不会自我检讨,而是归咎于教育制度,要么就抱怨和指责别的孩子,认为是他们“带坏”了自己的孩子。嫁祸于人显然是有意逃避责任。父母常常指责孩子:“你们这些孩子,都快把我逼疯了!”“要不是你们这些捣蛋鬼,我才不会跟你们的爸爸(妈妈)结婚!”“你们的妈妈神经衰弱,都是你们造成的!”“要不是为了抚养和照顾你们,我原本可以顺利读完大学,干一番真正的大事业。”他们为孩子日后逃避责任提供了榜样,还给孩子这样的信息:“我的婚姻很不幸、我的心理不健康、我的人生潦倒不堪,完全是你们的责任。”孩子无法理解这种指责多么不合理,就将责任归咎于自己,由此成了神经官能症患者。因此,父母有人格失调症状,孩子自身也会出现人格失调症或神经官能症,长辈的问题影响下一代成长,这种情形司空见惯,遗患无穷。
患有人格失调的父母,为孩子树立的是反面的榜样。他们的病情,也会影响到婚姻、交友和事业。他们不肯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导致人生问题重重。前面说过,面对问题要挺身而出,不然它们会永远存在,人格失调症患者完全背离这种做法,不由自主地把责任推给配偶、孩子、朋友、父母、上司,或者推给其他抽象事物———带来“坏的影响”的组织机构,比如学校、政府、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社会制度、时代潮流等等,但问题却始终存在。他们推卸责任时,可能感觉舒服和痛快,但心智却无法成熟,常常成为集体、社会的负担。人格失调症患者把痛苦转移到集体和社会身上,让人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埃尔德里奇·克里佛(美国黑人作家)一句流行的话:“你不能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其实,这句话是对所有人说的。
逃避自由
经心理诊断而患有人格失调症的人,逃避责任的程度常常相当严重。人人都有逃避责任的倾向,哪怕是以微妙的方式逃避,我本人就是一个例子。我在30岁时,幸运地得到了麦克·贝吉里的指点,才克服了轻度人格失调倾向。当时,在贝吉里主任负责的精神科门诊部,我担任医生并接受医疗培训。和其他医生一样,我负责接待新来的病人。或许是我责任心太强(不管是对待病人还是职业本身),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的,工作量远远多于其他同事。别的医生每周接待一次病人,我每周则要接待两三次,造成的结果可想而知:我看着其他医生每天下午四点半,就会陆续下班回家,而我的接诊排到晚上八九点钟,不得不在门诊部持续逗留,这使我感到不满和怨恨,疲劳感与日俱增。我意识到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不然我肯定会崩溃的。我去找贝吉里主任反映情况,希望他给我安排几周不再接待新的病人,以便有充裕时间跟上工作进度。我暗自揣测:“他应该觉得我的想法是可行的,对吗?还有,他是否想过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呢?”在贝吉里主任的办公室,他耐心而认真地听我抱怨,一次也没有打断我。我说完后,他沉默了一下,同情地对我说:“哦,我看得出来,你遇到麻烦了。”
他的关心和体谅,让我很是感激。我的心情放松下来,笑着说:“谢谢您。那么,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回答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斯科特,你现在有麻烦了。”
这是什么回答啊,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完全不是我期待的,我多少感到不悦。“是的,”我再次问道:“您说得没错,我知道我是有麻烦了,所以才来找您的。您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斯科特,你没把我的话往心里去。我刚才听了你的想法,我理解你的状况,你现在的确有麻烦了。”
我激动地说:“好啦,好啦,真是活见鬼啊,我知道我有麻烦了,我来这里之前就知道了。可问题在于,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斯科特,”他回答说,“好好听我说,我只和你再讲一遍,你要认真听好:我同意你的话。你现在确实有了麻烦!说得再清楚些,你的麻烦和时间有关。是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所以不是我的事。你,斯科特·派克,你在处理时间表上出了问题,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真是不成体统,我气得要命,猛然转过身,大步走出贝吉里的办公室。我的怒火久未平息,对贝吉里恨得要命,足足持续了三个月。我坚信他患有严重的人格失调症,不然怎么可能对我的问题漠然置之呢?我态度谦虚地请他帮助,可这个该死的家伙,不肯承担起他的责任,哪里还有资格做门诊部主任!作为门诊部主任,这样的问题都不能解决,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三个月过后,我意识到贝吉里主任没有错,患有人格失调症的是我,而不是他。我的时间是我的责任,如何安排时间,应由我自行负责,而且只有我本人才有权处理优先次序。我比其他同事花更多时间治疗病人,那也是我自行选择的结果。看到同事们每天比我早两三个钟头回家,当然令我感到难受。妻子抱怨我越来越不顾家,同样令我感到难过和愤懑,但这不正是我自行选择的结果吗?我的负担沉重,并非是职业的残酷性使然,不是命运造成的结果,也不是上司残忍的逼迫,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出现问题,是我没有及时改变工作方式。想通了这一切,我的状况就有了改变。对于比我更早下班的同事,我不再有任何妒忌、抱怨和憎恨。他们采取和我不同的工作方式,我就心怀不满,这实在毫无道理,因为我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安排时间。憎恨他们自由自在,其实是憎恨我自己的选择,可是,这种选择却让我引以为荣,甚至一度沾沾自喜呢!
为个人行为承担责任,难处在于它会带来痛苦,而我们却又想极力规避这种痛苦。我请求贝吉里大夫替我安排时间,其实是逃避自行延长工作时间的痛苦,但这是我选择治病救人的必然后果。我向贝吉里主任求助,是希望增加他控制我的权力。我是在请求对方:“为我负责吧,你可是我的上司!”我们力图把责任推给别人或组织,就意味着我们甘愿处于附属地位,把自由和权力拱手交给命运、社会、政府、独裁者、上司。埃里克·弗洛姆将其所著的讨论纳粹主义和集权主义的专论命名为《逃避自由》,可谓恰如其分。为远离责任带来的痛苦,数不清的人甘愿放弃权力,实则是在逃避自由。
我有一个熟人,他头脑聪明,却郁郁寡欢。他经常抱怨社会上压迫性的力量: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缺乏人性的企业军事化管理。他对乡村警察干涉他和他的朋友留长发,更是感到不满和怨恨。我一再提醒他:他是成年人,应当自己做主。幼小的孩子依赖父母,当然情有可原,父母独断专行,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于头脑清醒的成年人而言,他们则可不受限制,做出适合的选择。诚然,选择也不意味着没有痛苦,自由不意味着与痛苦绝缘,不妨“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相信世界上存在压迫性的力量,可是我们有足够的自由与之对抗。我的熟人住在警察排斥长发的乡下,却又坚持要留长发,实际上,他可以搬到城市(那里对于留长发应该更加宽容)或索性剪掉长发;他甚至可以为捍卫留长发的权利,参加警长职位的竞选。奇怪的是,他却没意识到他拥有上述选择的自由。他哀叹缺少政治影响力,却从未承认个人的选择力。他口口声声说他热爱自由,与其说压迫性的力量让他受到伤害,不如说是他主动放弃自由和权力。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不再因人生充满选择而牢骚不断,不再终日与烦恼、忧愁、愤怒和沮丧为伴。
希尔德·布鲁茨博士在她的《心理学研究》前言部分,这样解释一般病人寻求心理治疗的原因:“他们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感觉自己不能够‘对付’或者改变现状,因此产生恐惧、无助感和自我怀疑。”大多数病人力不从心的根源,在于他们总想逃避自由,不能够为他们的问题、他们的生活承担责任。他们感到乏力,在于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如果得到治疗,他们就会知道,作为成年人,整个一生都充满选择和决定的机会。他们接受这一事实,就会变成自由的人;无法接受这种事实,永远都会感到自己是个牺牲品。
尊重事实
尊重事实,是自律的第三种原则。尊重事实,意味着如实看待现实,杜绝虚假,因为虚假与事实完全对立。我们越是了解事实,处理问题就越是得心应手;对现实了解得越少,思维就越是混乱。虚假、错觉和幻觉,只能让我们不知所措。我们对现实的观念就像是一张地图,凭借这张地图,我们同人生的地形、地貌不断协调和谈判。地图准确无误,我们就能确定自己的位置,知道要到什么地方,怎样到达那里;地图漏洞百出,我们就会迷失方向。
道理很明显,但多数人仍然漠视事实。通向事实的道路并不平坦,我们出生时,并不是带着地图来到世界的。为在人生旅途上顺利行进,我们需要绘制地图,为此显然要付出努力。我们的努力越大,对事实的认识越清楚,地图的准确性就越高。相当多的人却对认识事实缺乏兴趣。有的人过了青春期,就放弃了绘制地图。他们原有的地图窄小、模糊、粗略,对世界的认识狭隘而偏激。大多数人过了中年,就自认为地图完美无缺,世界观没有任何瑕疵,甚至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对于新的信息和资讯,他们也没有多少兴趣,似已疲惫不堪。只有极少数幸运者能继续努力,他们不停地探索、扩大和更新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直到生命终结。
绘制人生地图的艰难,不在于我们需要从头开始,而是惟有不断修订,才能使地图内容翔实和准确。世界不断变化,冰山来了,冰山继而消退;文化出现,文化随即消失;技术有限,技术又似乎无限……我们观察世界的角度,也处于更新和调整中。我们从弱小的、依赖性很强的孩子,一点点地成长为强有力的、被他人依赖的成年人;我们生病或衰老时,力量再次消失,我们又变得虚弱而且更有依赖性。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都会使我们的世界观发生改变。孩子从婴儿长到青春期,我们的心情也会发生变化。我们贫穷时,世界是一种样子;我们富有了,世界又是另外的样子。身边每天都有新的资讯,要吸收它们,地图的修订就要不断进行。足够多的崭新资讯累积成山,我们甚至不得不对地图做大规模修订,这使修订工作越发艰难,有时给我们带来更大的痛苦,这也成为许多心理疾病的根源。 人生苦短,我们只想一帆风顺。我们由儿童成长为青年人、中年人乃至老年人,付出不懈的努力,才成就了人生观、世界观的地图,似乎各方面都完美无缺。一旦新的资讯与过去的观念发生冲突,需要对地图大幅度修正,我们就会感到恐惧,宁可对新的资讯视而不见。我们的态度也变得相当奇特———不只是被动抗拒新的资讯,甚至指责新的资讯混淆是非,说它们是异端邪说,是来自邪恶势力。我们想控制周围的一切,使之完全符合我们的地图。我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远比修订地图本身多得多),去捍卫过时而陈腐的观念,却不去考虑如何更新旧的地图,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移情:过时的地图
抱残守缺,与现实脱节,这是不少人的通病。坚守过时的观念,对现实漠然置之,是构成诸多心理疾病的根源,这种情形,心理学家称之为“移情”。不夸张地说,有多少心理学家,就有多少关于移情的定义,而我的定义是:把产生于童年时期,并似乎一直适用的对于现实的观念和反应(它们通常具有特殊的意义,甚至具有挽救生命的重要性),不恰当地转移到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就是心理学上的“移情”。
移情,是心理治疗的常见症状。移情过程可能很微妙,也极具普遍性和破坏性。我曾接待过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对于他的心理治疗,因其移情程度过重而宣告无效。他是一个电脑技术员,因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去,不得不向我求助。失去妻子并未让他痛苦,失去孩子却让他无法接受。孩子对他的意义大于妻子。妻子曾暗示他:除非他去看心理医生,恢复正常状态,不然她们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为了得到孩子,他只好接受心理治疗。我了解到妻子对他不满,原因不止一个:他心胸狭窄,经常无故产生妒忌心理,与此同时,他却疏远妻子,对她缺乏关心和体贴。他频繁更换工作,也令妻子难以忍受。早在青春期时,他的生活就混乱不堪:经常与警察冲突,曾因酗酒、斗殴、游荡、妨碍公务等罪名三度入狱。他大学的专业是电子工程,后来他被校方开除了,他似乎并不在意,就像他说的:“我的那些老师都是伪君子,和警察没什么区别。”他头脑灵活,在电脑界找到工作原本不在话下,奇怪的是,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法坚持下来,顶多不会超过一年半,获得提升更是难上加难。他有时是被单位解雇的,更多的原因则是经常同上司争吵,因而被迫辞职。他这样描述他的上司:“他们都是骗子、谎言家,他们只想保护好他们的臭屁股。”他总是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声称童年生活正常,事实却似乎相反。他在不经意间,多次回忆起父母带给他的极度失望。他们答应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一辆脚踏车,后来却把承诺抛到脑后。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孩子的生日。他本人很伤心,却不认为情形有多么严重,他只是想到“他们可能太忙了”,所以才顾不上他。他们答应与他共度周末,最后不了了之,理由还是“工作太忙”。还有好几次,他们说好到约定地点(比如聚会场合)去接他,最后却忘得一干二净,而原因仍旧是:“他们的脑子被太多事情占满了。”
父母的漠不关心,让病人的童年充满了阴影,他被悲伤和失望的感觉所缠绕,逐渐地或是突然间———我不清楚是哪一种———他做出结论:他的父母是不可信任的人。有了这样的看法,他的心境逐渐有了转变。他感觉似乎舒服了很多。他不再对父母抱有太多期待,也不再把其承诺当一回事———他对父母失去了信任,感觉失望的次数大大减少,痛苦的程度也大大降低了。
这个病人的移情得不偿失。父母是孩子的榜样这一前提,竟然导致他成了不幸的人:他没有机会拥有更称职的父母,他以为他的父母对待他的方式,是所有父母对待子女的惟一方式,他对现实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他最初的结论是:“我不能相信父母,他们是不值得信任的。”后来进一步认清了“事实”:“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没有谁是靠得住的。”这成为其人生地图的主旋律,并伴随他进入青春期和成年时期。他一再同权威人物发生冲突:警察、教师、上司。这些冲突越发使他感觉到,凡是具有某种权威,能给予他什么东西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他固然有重新修订地图的机会,但所有机会全部错过了。首先,他很难去接受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值得信任的。他认为如果冒险去信任他们,无异是偏离了固有的地图。其次,要想修订地图,他必须重新评价他的父母,他必须承认父母其实不爱他,他们的冷漠根本就不正常,他的童年也不正常,承认这些,无疑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第三,“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这一结论,是他根据自身体验做出的某种调整,这曾使他的痛苦感受大大降低。把这种调整完全放弃,做出新的调整,对于他是异常艰难的事。他宁愿维系过去的心态,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他还不自觉地产生主观臆想,进一步来巩固自己的信念。他强迫自己疏远所有的人,甚至不让自己同妻子过于亲密。在他看来,他的妻子同样不可信任,惟一可靠的就是孩子,因为他们是惟一权威不在他之上的人,是他在世界上惟一能够信任的人。
移情现象本身就是一种“地图”。病人向心理医生求助,是因为旧地图已不再生效,但头脑中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他们拒绝做出调整,甚至为了捍卫旧地图的有效性,进行针锋相对的反抗。这样,心理治疗就很难取得任何进展,那个电脑技术员就属于这种情形。一开始,他要求星期六前来就诊,过了三次,他就破坏了约定,因为他找到了一份周末兼职差事:帮助别人修剪草坪。我建议他把就诊改在星期四的晚上,可是过了两次,他就因单位加班而中断治疗。我不得不重新调整接诊日程,把时间改在星期一晚上,因为他说过,星期一很少加班。同样,仅仅过了两次,因为加班,他连周一晚上的就诊也取消了。我开始感到怀疑,我问他是否真的需要不停地加班,因为我不可能再安排别的时间为他治疗。他最终承认:其实公司并未要求他加班,他只是希望多赚取额外的收入。在他看来,工作远比治疗更加重要。他对我说,如果星期一晚上不加班,就会在星期一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通知我。我坦率地对他说,这种安排不适合我,我不可能把周一晚上的计划统统放到一边,专心等待他不确定的就诊。他感觉我过于苛刻和冷漠,因为我竟然把我的时间看得比他还重要,所以根本不关心他的病情,简而言之,他认为我这个人不值得信任。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合作只好中断,我也成了他旧地图上新的“界标”。
移情现象不仅存在于心理医生和病人之间。父母和子女、丈夫和妻子、上司和下属之间,朋友、团体以及国家之间,都会存在移情问题。在国际关系中,移情是个有趣的研究课题。国家首脑同样是人,他们部分人格,都是童年经验塑造的结果。他们的言行,导演出许多值得思考的政治现象,譬如,希特勒追随的是什么样的心灵地图,它从何而来?从越战开始到战后,美国历经几任总统,各自都有怎样的人生地图?我想,他们的地图肯定各不相同。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人们的地图是怎样的?他们普遍的心理和行为,对于美国经济大萧条有着怎样的影响?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的一代,他们的人生地图又是什么模样呢?如果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国家经历塑造的地图,导致美国领导者发动了越战,那么六七十年代的现实状况,又将给我们的未来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从政府首脑到普通民众,我们应该如何尊重事实,及时修订人生地图呢?
逃避现实的痛苦和不幸,是人类的天性,只有通过自律,才能逐渐克服现实的痛苦。我们必须尊重事实,尽管这会带来痛苦,但远比我们的个人利益和暂时的舒适更为重要。我们必须淡化暂时的不适之感,应该追求真理而不是幻象,并愿意承受所有的痛苦。要让心灵获得成长,让心智走向成熟,就要竭尽全力,永远尊重事实,乃至献身真理。
迎接挑战
献身真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要自我反省。我们通过自身与外界的接触来认识世界。我们不仅要观察世界本身,也要对观察世界的主体(我们自身)进行反省。心理学家大都清楚:要了解病人的移情现象和心理冲突,治疗者首先要认清自身的移情和冲突,所以,心理学家也要学习和自律,甚至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疗。遗憾的是,并非所有心理学家都能做到,他们也许能客观地观察外在世界,却不能以缜密的眼光观察自我。就世俗的标准看来,他们可能忠于职业,却未必充满智慧。智慧,意味着将思考与行动紧密结合。在过去的美国,“思考”(自我反省)没有受到高度重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们把阿德莱·斯蒂文森(1835-1914,美国副总统)讽刺为“书呆子”,还认为他不会成为出色的管理者,因为他这个人想法过多,经常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中。事实上,斯蒂文森的政绩令人瞩目,完全推翻了人们的猜想。我也亲耳听到过,有的父母严肃地提醒青春期的子女:“你思考得太多,只会把自己累坏。”这实在是荒谬,人之为人,就在于我们具有特殊的“大脑额叶”(解剖学词汇),使我们有着异于其他动物的反省能力。随着科学和文明的进步,我们昔日的态度似乎可以改变,我们意识到,自我反省和自我审视,对于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反省内心世界的痛苦,往往大于观察外在世界的痛苦,所以,很多人逃避前者而选择后者。实际上,愿意献身真理对于我们的非凡价值,将使痛苦显得微不足道。自我反省的快乐,甚至远远大于痛苦。
献身真理,意味着敢于接受其他制图者———外界的质疑和挑战,由此确定地图是否与事实符合。不然,我们就将生活在封闭的系统里———就像是单间牢房,我们“反复呼吸自己释放的恶臭空气”———如同塞尔维亚·普拉斯(美国女诗人)的比喻,沉湎在个人幻想里。修订地图带来的痛苦,使我们更容易选择逃避,不容许别人质疑我们的地图的有效性。我们可能对孩子说:“不许顶嘴,我们是你们的父母,在家里我们说了算。”我们对配偶说:“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吧。你说我的不是,我就会闹得天翻地覆,让你后悔莫及。”我们上了年纪,就会对家人和外人说:“我又老又弱,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过不去?我这么大年岁,可你居然对我指手画脚!我的晚年活得不开心,那都是你的责任。”我们是老板和上司,就会对雇员说:“据说你有胆量怀疑我,还要向我挑战。你最好想清楚,最好别让我知道,不然就赶快卷铺盖走人吧!”
故步自封,逃避挑战,可说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之一。不管现实如何变化,我们都有自我调节的能力。逃避挑战是人类的本能,但不意味着它是恰当的态度,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做出改变。可想而知,我们不小心把大便弄到裤子上、我们一连许多天都不刷牙,想必也是自然的现象或行为,但事实是明摆着的:我们必须超越自然。和原始人相比,现代人已经发生诸多的变化,这说明我们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与生俱来的本性,发展第二天性。人之为人,或许就在于我们可以超越本性,乃至改变本性,尝试去做不合本性的事情吧?
接受心理治疗,大概是一种最违反人类本性、却也最具人性的行为。在心理治疗中,我们不但要释放自己,接受他人最尖锐的挑战,还要为别人的审视和治疗花费金钱。接受心理治疗需要勇气,不少人逃避心理治疗,不是缺乏金钱,而是缺乏勇气。不少心理学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哪怕他们更需要接受治疗,也从未产生过类似的想法和念头。有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在别人的印象里属于意志薄弱者,甚至为别人所诟病和讥讽,事实上,他们远比旁观者勇敢,因为他们敢于接受治疗。哪怕是在治疗初期,心理医生对其人生地图提出挑战,与病人的自我意象出现冲突,病人也能坚持下来,这足以证明他们比别人更健康、更坚强。
病人接受心理治疗,就是迎接他人的质疑和挑战。日常交往和接触,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接受挑战的机会:在冷饮店里、在会议上、在高尔夫球场上、在餐桌上、在床上;同我们的同事、我们的上司或雇员、我们的伴侣、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情人、我们的父母以及我们的孩子之间的沟通。曾有一位女士前来治疗,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一个疗程即将结束前,我注意到,她突然多了一个特殊举动:从治疗椅上坐起来,把头发梳理一遍。这让我产生了好奇,于是询问起原因。“就在几周前,每次从您这里回家,我的丈夫都会注意到,我后面的头发,都被压成了扁平的形状,”她红着脸解释说,“我没有告诉他原因。我害怕他知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疗,他就会狠狠地嘲笑我。”由此看来,除了治疗本身,我们还要解决治疗以外的问题。心理治疗的任务,似乎从50分钟的办公室治疗,转变成为处理病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关系。只有让接受挑战成为习惯,心理治疗才能够真正成功。当这个女士对丈夫开诚布公,告诉他一直与我配合接受治疗时,她的治疗才取得了飞跃。
病人起初只是寻求“安慰”和“解脱”,极少有人有意识地寻求挑战。挑战即将来临时,不少人就可能“落荒而逃”,或至少在脑海里产生逃避之念。让病人明白:接受挑战,才可以带来真正的安慰;心灵接受长期的、甚至经常碰壁的自律,才可能使治疗成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理医生要运用有效的技巧,进行大量工作,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心理医生有时还需要设置“陷阱”,有意“引诱”病人坚持治疗,才能避免半途而废。有时候,即使医生和病人有过一年以上的接触,治疗也并未真正开始。
为让病人迅速接受挑战,心理医生经常采用“自由联想”,鼓励病人说出真相。譬如,病人需要说出最先想到的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它们看上去多么不重要。哪怕它们看上去毫无意义,你也要把它们说出来。如果同时想到了两三件事,就说出你最不愿意说的那件事。”病人积极配合,往往能取得神奇的效果。有的病人有很强的抗拒心理,他们假装配合医生,一边自由联想,一边喋喋地倾诉,却有意隐瞒最重要的部分。比如,某个女人可能用一个钟头时间,说起童年的种种经历,却不想提及引发神经官能症的核心细节———就在某天早晨,她的丈夫一再逼问她,为什么从他们的银行账户中透支了一千元。这样的病人,存心要把心理治疗变成记者招待会———发言人面对提问,总是闪烁其词。实际上,这样的病人不是习惯于撒谎,就是有自欺欺人的倾向。
不管个人还是组织,声称敢于接受质疑和挑战,他们的地图就要接受严格的审视,因此尊重事实、献身真理的人,必然心胸坦荡,以诚待人。我们必须不断自我反省,在言语和行动上,确保我们与别人自如沟通,诚实地反映认知的事实。
诚实可能带来痛苦。人们说谎,就是为了逃避质疑带来的痛苦。在“水门事件”中,尼克松总统说谎的情形,既单纯又可笑,就如同一个打破台灯的四岁孩子,在母亲面前拼命辩解,说台灯是自己从桌子上掉下去的。畏惧挑战带来的正常的痛苦,因而不断逃避和撒谎,无异是有意回避有益的痛苦,这就可能产生相应的心理疾病。
为了规避,人们会选取各种捷径。我们想克服困难,想更快地达到目标,总想选择更容易、更快捷的道路,这就是所谓的“捷径”。毫无疑问,作为正常人,我们都希望自己进步得更快,希望通过合理的捷径,实现心智的成熟,但不要忘记:关键的字眼是“合理”。事实上,我们忽视合理捷径的趋向,和寻求“不合理”捷径一样突出。为了通过某个学位考试,我们可以去阅读一本书的梗概,而不是把整本书读完,这完全可能是合理的捷径。如果梗概内容精炼,吸收了关键材料,我们就可以获得必要的知识,节省大量时间和精力。然而,以欺骗手段参加考试,就不是合理的捷径。它或许能使我们节省更多的时间,而且侥幸的话,欺骗者就会顺利通过考试,并获得渴望已久的学位证书,但他们无法拥有真正的知识。他们的学位,其实是一种欺骗,一种假象,完全不是他们的真实水平。假如这种学位成了人生的基础,那么,欺骗者呈现给世界的面目,也会变成假象和欺骗,而不是真实状况的反映。所以,他们需要更多地、不停地撒谎和掩饰,以保护假象不被揭穿。
要使心智成熟,合理的捷径之一就是接受心理治疗,这一点却常常被人忽视。我们听到的最常见的辩解,就是质疑心理治疗的合理性———“我担心治疗会使我产生更多的依赖,让治疗本身成了一种拐杖,而我不想依赖拐杖前进。”其实,这样的托词,只是对内心恐惧的掩饰。接受心理治疗,对于我们的心灵的意义,有时就和使用锤子、钉子建造房屋一样,它并非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拐杖”。没有锤子和钉子,照样有可能修建起一座房屋,但是,整个过程通常缺乏效率,难以令人满意,也很少有哪个工匠或木匠,因为不得不依赖锤子和钉子而对自己异常失望。同样,一个人心智的成熟,即使不通过心理治疗,也完全可以实现,不过整个过程可能枯燥、漫长而艰难。所以,使用有效的工具作为成长的捷径,完全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从另一方面说,心理治疗也可能被用作不合理的“捷径”,这种情形主要出现在某些父母身上。他们为孩子寻求心理治疗,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他们希望孩子在某些方面发生变化:不再吸毒,不再乱发脾气,成绩不再下滑,诸如此类。有的父母的确想要帮助孩子成长,他们来看心理医生时,带着想解决问题的良好动机。而有的父母则不然,他们对孩子的问题明显负有责任,但他们只希望心理医生想出神奇的办法,马上改变孩子的状况,但决不能触及问题的本质。例如,有的父母会开诚布公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的婚姻有问题,这可能是导致孩子出现问题的原因。不过,我们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受到太多干扰,我们不想你对我们进行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只希望你治好我们的孩子,让他变得快乐些。”有的人甚至连这种坦率也没有,他们在孩子接受心理治疗之初,尚且表示愿意尽一切力量与医生配合,可是一旦让他们相信:孩子出现心理症状,完全是因为他们夫妻的生活方式不妥,导致孩子日益不满和愤恨成疾,而且长此以往,对孩子心智的成熟没有任何好处,他们的反应就会非常激烈:“什么?想让我们为了他做出改变,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改变,真是太可笑了!”这样,他们就会离开诊所,寻找别的心理医生,而后者可能按照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提供毫无痛苦的“捷径”———毫无效果可言。最后,他们就会对朋友,也对他们自己说:“为了孩子,我们尽了所有的努力。我们为他找了四个心理医生,但没有任何帮助。” 人们不仅对别人撒谎,也会对自己撒谎。但良知提醒我们不要撒谎,这使我们感到痛苦。违背良知而自欺欺人,由此产生的谎言不可胜数,最常见、也最具破坏性的情形,出现在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上,譬如“我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以及“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也许这是事实,即使不是事实,大多数人也不愿承认。在我看来,所谓心理治疗,就是“鼓励说真话的游戏”。心理医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病人说出真话。长时间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积聚,就会导致心理疾病。在诚实的气氛下,病态的心理才能慢慢恢复。心理医生必须释放心灵,对病人开诚布公。如果治疗者不能体验到病人的痛苦,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病人承担面对现实的痛苦呢?医生了解自身和他人,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为别人提供有效的指导。
隐瞒真相
谎言通常分为两种:白色谎言和黑色谎言。所谓黑色谎言,就是彻头彻尾地撒谎,叙述的情况与现实完全不符;所谓白色谎言,其本身或许能反映事实,却有意隐瞒大部分真相。被冠以“白色谎言”的头衔,不意味着脱离了谎言的实质,并且值得原谅。政府利用检查制度,使人们无法了解真相,同样是一种白色谎言———在这种情况下,通过白色谎言欺骗民众的政府不比惯于撒谎的政府更加民主和开明。病人隐瞒大量透支银行存款的原因,对于治疗产生的妨碍,和彻头彻尾地撒谎一样严重。隐瞒部分真相,可能让人觉得无关紧要,白色谎言由此成了最常见的撒谎方式。另外,由于白色谎言不易察觉,其危害甚至远远超过黑色谎言。
与黑色谎言不同,白色谎言常被认为是善意的谎言,戴着“不想伤害别人的感情”的帽子,更容易得到社会的宽容和认可。尽管我们抱怨人和人之间缺乏真诚———譬如父母对孩子的许诺就常常是“白色谎言”,但大量缺乏实质的白色谎言,却被认为是爱的体现。有的夫妻彼此尚能坦诚相待,却无法以同样的姿态对待孩子。他们隐瞒大量事实,比如吸食大麻,夫妻不和;因孩子的祖父母专横跋扈而心怀憎恨;经医生诊断,患有严重的心理失调;进行高风险的股票投机;隐瞒银行存款的数目……类似隐瞒真相的行为,被看作是为孩子着想,实际上,这样的“保护”没有效果。孩子早晚会知道:父母喜欢吸食大麻,经常吵架;他们的祖父母与爸爸妈妈关系不和;妈妈凡事神经过敏;爸爸做股票生意,赔得一塌糊涂。父母的白色谎言不是对孩子的保护,而是对孩子权利的剥夺,让他们无法了解到有关金钱、疾病、毒品、性、婚姻、父母、祖父母及其他方面的真实情形。他们接触的不是诚实的“角色榜样”,而是残缺的诚实、局部的坦率以及有限的勇气。父母以上述方式保护孩子,也可能出自对孩子的爱,只是选择了错误的方式。但大部分父母却以“保护”做幌子,来维护家长的权威,避免孩子发出挑战,其潜台词是告诉孩子:“听着,你要乖巧些,不要随便打听大人的事。就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这对我们都有好处。”“有些事你最好不要了解,这样你才会有安全感。”“爸爸妈妈的情绪出现异常,你没必要知道原因,这样我们才能相安无事。”
有时候,我们追求绝对诚实的愿望,可能与孩子需要保护这一事实发生矛盾。比如,你和配偶婚姻美满,偶因吵架而冒出离婚之念,这是很正常的事。假如婚姻果真出现危机,孩子终会察觉,即使不告诉他们,他们也会感受到潜在的威胁。可假如你们某晚吵过一架,第二天就对孩子说:“爸爸妈妈昨晚吵架了,而且想到了离婚。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眼下不会那么做。”这当然会给孩子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同样,心理医生在治疗初期,不要轻易对病人说出结论,病人可能在心理上并未做好准备。在医疗实习第一年,一位男性患者对我叙述起一场梦,他的梦境暗示出,他对可能成为同性恋感到焦虑。我为了表现专业水准,同时想使治疗取得进展,就告诉他:“你的梦表明,你担心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他立刻紧张恐惧起来,随后三次接诊,他都没有出现。我花了相当大的努力,还加上一点点运气,才说服他继续治疗。后来进行的二十次治疗,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好处———尽管我们以后再未提及同性恋这一话题。他在潜意识里感到焦虑,不意味着他在意识上做好准备,可以公开地同我探讨个人隐私。我把观察结论告诉他,对于他没有多少好处,甚至是莫大的冒犯。我使他丧失了就诊的勇气,这对医生而言,完全是一种失败。
对于想进入政治和企业高层领域的人而言,限制性地表达个人意见,同样极为重要。凡事直言不讳的人,极易被上司认为是桀骜不驯,甚至被视为“捣乱分子”,是对组织和集体的威胁。若想在组织或集体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更需注重表达意见的时间、场合和方式。若想成为符合需要的集体成员,发表意见须有所节制,而不是随心所欲。换句话说,一个人应有选择地表达意见和想法。当然,出于忠于事实的考虑,我们又渴望直抒胸臆,而不是遮遮掩掩,这使我们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我们担心祸从口出;另一方面,我们又不想违背诚实和公正的原则,而在二者之间,几无回旋余地,我们很难取得理想的平衡,这的确是高难度的挑战。
在日常交往中,我们有时要开诚布公,有时则要抑制倾吐想法和感觉的欲望。那么怎样做,才不致违背尊重事实的原则呢?我们应遵循如下规则:首先,永远不要说假话,避免黑色谎言。其次,要牢牢记住:一般说来,不说出全部真相,基本上就等于说谎;非得保留部分真相,那一定是情非得已,且是出于重大道德因素的考虑。第三,不可因个人自私自利的欲望,例如满足权力欲、刻意争取上司的欢心、逃避修订心灵地图的挑战等等,将部分真相隐瞒下来。第四,只有在对对方确有好处的情况下,才可有选择地隐瞒部分真相。第五,尽可能忠实地评估对方的需要。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规则,只有以爱为出发点,才能做出恰当的评判和选择。第六,评估他人对事实的需要,在于对方能否借助我们提供的事实,使心灵获得成长。还要记住,在评估别人运用事实使心灵获得成长的能力上,我们通常都是低估而非高估了这种能力。 履行上述规则,是相当艰巨、无法尽善尽美的工作。很多人惧怕其中的痛苦,宁可选择有限的诚实和开放,这等同于生活在封闭状态中,从来不敢拿出地图,与现实情况进行比照。表面看来,自我封闭显然容易得多,殊不知尊重真理和事实,其收获将远远超过代价。以开放的心态、积极的努力,不断修订人生地图,方能使心灵获得成长。与过于封闭者相比,开放的人拥有更健康的心理状态、更美好的人际关系。他们开诚布公,不必文过饰非,因此少了很多忧愁和烦恼。他们不需掩饰过去的假象,不必编造更多的谎言,以便掩盖过去的谎言。一个人越是诚实,保持诚实就越是容易,正如谎言说得越多,就越是要编造更多的谎言自圆其说。敢于面对事实的人,能够心胸坦荡地生活在天地间,也可借此摆脱良心的折磨和恐惧的威胁。
保持平衡
自律,是艰苦而复杂的工作,你需要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判断力。你以追求诚实为己任,也需要保留部分事实和真相。你既要承担责任,也要拒绝不该承担的责任。为使人生规范、高效、务实,必须学会推迟满足感,要把眼光放远。还要尽可能过好眼下的生活,要通过适当的努力,让人生的快乐多于痛苦。换句话说,自律本身仍需要特殊的“约束”,我称之为“保持平衡”,这也是自律的第四种原则。
保持平衡,意味着确立富有弹性的约束机制。不妨以生气为例。我们心理或生理上受到侵犯,或者说,某个人、某件事令我们伤心和失望,我们就会感到生气。要获得正常的生存,生气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反击方式。从来不会生气的人,注定终生遭受欺凌和压制,直至被摧毁和消灭。必要的生气,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生存。我们受到侵犯,不见得是侵犯者对我们怀有敌意。有时候,即便他们果真有意而为,我们也要适当约束情绪,正面冲突只会使处境更加不利。大脑的高级中枢———判断力,必须约束低级中枢———情绪,提醒后者稍安勿躁。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想使人生顺遂,我们不但要有生气的能力,还要具备即便生气、也可抑止其爆发的能力。我们还要善于以不同的方式,恰当表达生气的情绪:有时需要委婉,有时需要直接;有时需要心平气和,有时不妨火冒三丈。表达生气,还要注意时机和场合。我们必须建立一整套灵活的情绪系统,提高我们的“情商”。相当多的人直到青年、中年以后,才掌握了如何生气的本领,这实在不足为奇。终生不知如何生气者,想必也是为数众多。
不少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缺少灵活的情绪反馈系统,心理治疗可以帮助病人不断实践,让情绪反馈系统变得更加灵活。通常,病人的焦虑、内疚和不安全感越是严重,这种工作就越是艰难,常常要从基础做起。我接待过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她当时30岁。经过治疗,她得到了一个最大的启示:在她交往的所有男人中,有的绝不可以进入她的家门;有的可以进入她的客厅,但不能进入她的卧室;有的却可以进入她的卧室。过去的反馈系统,使她不得不让所有男人进入她的卧室。当这种系统似乎没有作用时,她不再让任何男人进入她的家门,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活在痛苦和忧郁中。要么是卑劣的乱交,要么是极度的孤立,她不停地在二者之间寻找平衡,焦头烂额却毫无收获。还是这个女性患者———她甚至需要多次治疗,来解决如何写感谢信的问题。一直以来,对于收到的每一份礼物,或者每一次邀请,她都觉得有责任写一封冗长的、字斟句酌的感谢信,而且要亲手完成。她当然无法承受如此大的负担,最终,她要么一封感谢信都不写,要么拒绝所有的礼物和邀请。同样经过治疗,她惊奇地发现:对于有些礼物,她不需要写感谢信,如果需要,一封简短的感谢信就足够了。
要使心智成熟,就须在彼此冲突的需要、目标、责任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这就要求我们利用机遇,不断自我调整。保持平衡的最高原则就是“放弃”。我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学会的重要一课。那年夏天,我刚学会骑脚踏车,整天乐颠颠地骑车玩耍。我家附近有一个陡坡,下坡处有个急转弯。那天早晨,我骑着脚踏车,飞也似的向坡下冲去,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带给我极大的快感。彼时彼刻,假如使用脚踏车自动闸减速,必然使这种快感大打折扣,对于我的快乐而言,无疑是自我惩罚,所以我这样盘算:到了下面转弯处,我也绝不减速,结果这么一想,悲剧很快就发生了———几秒钟过后,我被抛到几英尺以外。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树丛里,身上出现了多处伤口,衣服上血迹斑斑,崭新的脚踏车也撞到一棵树上,前面的轮子也变了形———我就这样失去了平衡。
放弃人生的某些东西,一定会给心灵带来痛苦。九岁的我贪恋风驰电掣,不肯放弃一时的快感,来换取转弯时的平衡,最终让我体会到:失去平衡,远比放弃更为痛苦。我想不管是谁,经过人生旅途的急转弯,都必须放弃某些快乐,放弃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回避放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永远停在原地,不让双脚踏上旅途。
相当多的人都没有选择放弃,他们不想经受放弃的痛苦。的确,放弃可能带来不小的痛苦。需要放弃的部分,有着不同的规模和形态。此前,我谈论的只是小规模的放弃———放弃速度、放弃发怒、放弃写演说辞式的感谢信,类似的放弃不会带来太大的痛苦。放弃固有的人格、放弃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或意识形态甚至整个人生理念,其痛苦之大可想而知。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在人生旅途上不断迈进,或早或晚,都要经历需要放弃的重大时刻。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想好好陪伴十岁的女儿。最近几个星期,她一直请求我陪她下棋,所以,我刚刚提议同她下棋,她就高兴地答应了。她年纪小,棋却下得不错,我们的水平不相上下。她第二天得去上学,因此下到九点时,她就让我加快速度,因为她要上床睡觉了,她从小就养成了准时就寝的习惯。不过,我觉得她有必要做出一些牺牲,我对她说:“你干吗这么着急呢?晚点儿睡,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催我啊,早知道下不完,还不如不下呢!何况我们不是正玩得高兴吗?”我们又坚持下了一刻钟,她越发不安起来。最后,她以哀求的口气说:“拜托了爸爸,您还是快点下吧。”我说:“不行,下棋可是严肃的事,想下好就不能太着急。你不想好好下棋,那我们现在就别下了!”她愁眉苦脸地撅起嘴。我们又下了十分钟,她突然哭了起来,说甘愿认输,然后就跑到楼上了。
那一刹那,我又想起九岁时,遍体伤痕地倒在树丛中的情形。我再次犯了一个错误———忘记了下坡转弯时应该减速。我原本想让女儿开心,可一个半钟头之后,她竟然又气又急,甚至大哭起来,一连几天都不想同我说话。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答案是明明白白的,我却拒绝正视它。女儿离开后的两个钟头,我沮丧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我想赢得每一盘棋,这种欲望过于强烈,压过了我哄女儿开心的念头,让周末晚上变得一塌糊涂。我为何再次失去了平衡?我为何强烈地渴望取胜,且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我意识到有时必须放弃取胜的欲望。这显然违背我的本性,我渴望成为赢家,这样的心态,曾为我赢得了许多许多。我在下棋上也只以取胜为目标。不仅如此,做任何事我都想全力以赴,这样才会使我感到安心。我必须改变这种心态了!过于争强好胜,只会使孩子同我日渐疏远。假如不能及时调整,我的女儿还会流下眼泪,对我产生怨恨,我的心情也会越来越糟。
我做出了改变,沮丧和懊恼跟着消失了。我放弃了下棋必须取胜的欲望。在下棋方面,曾经的我消失了、死掉了———那个家伙必须死掉!是我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而我的武器,就是立志做个好父亲的欲望。在儿童和青年时期,求胜的欲望曾给予我很多帮助,不过如今身为人父,那种欲望甚至成了我前进的障碍,我必须将它清除出局。时间改变了,我也必须对以前的自我做出调整。我原本以为会对过去的自我念念不忘,实则全然不是那样。
抑郁的价值
对那些有勇气承认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而言,选择放弃,是获得成功必经的一步。在心理治疗中,病人常常要经受多次的放弃,其经受的重大改变,甚至多于一般人一生的改变。他们须在短时间内,放弃同等比例的“过去的自我”。这种放弃,在病人第一次同心理医生见面之前,其实就开始了。例如一个人接受心理治疗,就意味着他(她)预感到,需要放弃“我是正常的”这一自我形象。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这对男人可能格外艰难,承认“我不是正常的人,我需要医生的帮助”,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正常的,怎样变得正常”,就等于是承认“我是脆弱的不成熟的男人”,因此放弃的过程,通常在病人求医之前就已开始。我在放弃了永远取胜的愿望后,曾感到异常消沉。放弃某种心爱的事物———至少是自身熟悉的事物,肯定让人痛苦,但适当放弃过去的自我,才能使心智成熟。因放弃而感到抑郁,是自然而健康的现象,只有放弃遭到某种力量的干涉,才是不自然、不健康的现象。放弃的过程无法进行,抑郁的心态就会延续,直到心灵找到出路。
很多人看心理医生,主要原因就是情绪过于抑郁。接受心理治疗前,他们的心灵就开始了放弃的过程,这一过程遇到困难,才使得他们不得不求助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需要帮助他们找到突破口,消除造成问题的障碍。但是,病人只渴望摆脱抑郁状态,却没有意识到,昔日的自我已不适应新的状况。病人抱怨说:“我不理解,我的情绪为什么低落?”有时候,他们把抑郁状态归咎于其他不相干的因素。在意识思维层面上,他们不愿承认昔日的自我和处世模式急需做出调整和变更。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抑郁是一种显著的信号———想适应新的状况,就要做出重大改变。他们的潜意识渴望面对事实,而且在潜意识层面上,已开始了放弃与成长的过程。潜意识总是走在意识之前———对于某些读者而言,这可能难以理解,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它适用于某些特殊病例的治疗,也适用于心理治疗的基本原则(本书将在后面讨论)。
人们常常说起的“中年危机”,是人生诸多的危机之一。30年前,心理学家埃里克·艾瑞克森,曾列举出人生八种危机。人生各个阶段,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危机,只有放弃过去过时的观念和习惯,才能顺利进入人生下一阶段。不少人不敢面对现实,或者无法放弃早已过时的过去,以至无法克服心理危机和精神危机,所以只能止步不前。我们不妨按照人生危机发生的时间次序,权且简单地加以归纳:
不需要过多考虑外界要求的婴儿时期
想象中无所不能的幻觉
完全占有(包括性方面)父亲或母亲(或者二者)的欲望
童年的依赖感
父母的扭曲形象
自以为拥有无穷潜力的青春期感觉
无拘无束的自由
青年时期的灵巧与活力
青春时代性的吸引力
长生不老的错觉
对子女的权威
各种各样暂时性的权力
身体健康的独立性
自我以及生命本身
总体说来,这些危机是我们在迈向成熟的人生中,必须放弃的生活环境、个人欲望和处世态度。
放弃与新生
前面提到的最后一点,即放弃自我与生命本身,似乎过于残酷,也仿佛足以证明一个结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因为现实的残酷性,我们感觉不管怎样努力,人生的意义都会荡然无存。西方文化强调“人定胜天”,自我价值高于天地,而死亡则是不可接受的,是一种奇耻大辱,难怪有人苦思长生不老之术,却不敢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实际上,人类只有适当放弃自我,才能领略到人生的喜悦。生命的意义恰在于“死亡”这一现实,这是哲学和宗教的核心。
放弃自我,是耗时长久、逐步适应的过程,我们需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为了减少痛苦,我们需要学习一种极为重要的保持平衡的心理技巧,我称之为“兼容并包”。这是促进心智成熟不可或缺的工具。兼容并包,意味着既要肯定自我,以保持稳定,又要放弃自我,以腾出空间,接纳新的想法和观念,实现自我平衡。对此,神学家萨姆·基恩在《致舞神》一书中,做了恰如其分的描述:
我必须超越现有的一切,超越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消除由个人经验产生的成见,才会获得成熟的认识。这一过程包括两个步骤:消除熟悉的过去,追求新鲜的未来。面对陌生的人、事、物,我需要让昔日的经验、当前的需求和未来的期待一并出席,共同“会诊”,对我的需求和现实状况进行评估,做出恰当的判断和决定。为了体验新鲜事物的独特性,我必须以包容一切的姿态,说服既有的成见和观念暂时让位,让陌生、新奇的事物进入感官世界。在此过程中,我必须竭尽全力,尽可能呈现出成熟的自我、诚实的姿态、巨大的勇气,不然的话,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过去经验的一再重复。为了体验所有人、事、物的独特和新鲜之处,我必须让它们进入我的灵魂,并且驻足扎根。我必须完全释放自我,甚至不惜把过去的自我完全打破。
兼容并包的前提,在于你获得的永远比放弃的多。自律,就是一种自我完善的过程,其中必然经历放弃的痛苦,其剧烈的程度,甚至如同面对死亡。但是,如同死亡的本质一样,旧的事物消失,新的事物才会诞生。死亡的痛苦是诞生的痛苦,而诞生的痛苦也是死亡的痛苦。生与死,好比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要建立更新的观念与理论,旧有的观念和理论就必须死去。诗人艾略特(1888-1965,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在诗作《智者之旅》的末尾,这样描述三位智者归依基督教、放弃过去信仰的痛苦:
我记得,一切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我必须再一次经历,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
我们这一路被带去
抑或为了生?抑或为了死?不,没有死,只有生
我见过生与死:我们无须怀疑,我们有充分的证据
它们迥然不同,令人恐惧
如同死亡,新的诞生也带给我们痛苦
我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灵魂的国土
遵循过去的天道,让我们不再安逸和幸福
外邦人紧握他们的神,祈求永生
而我乐于再死一次———义无反顾
既然生与死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也许可以思索西方文化关于人生轮回的观念,譬如,人死后,是否果真有来世?肉体死亡,是否会引领我们进入新的轮回?这对于我们始终是不解之谜,但人生的本质确实是生死相随的过程。两千多年前,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说过:“人生不断学习生存,人生也不断学习死亡。”在他看来,人越是活得长久,历经的生与死也就越多,与此同时,也就会经历更多的欢乐和更大的痛苦。
那么,我们是否有可能完全避免心灵的痛苦呢?或者说,我们是否能把心灵的痛苦降至最低呢?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说它是肯定的,是指:完全接受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痛苦就不再存在。我们经由成长和自律,可以使心灵包容的能力增强,接近尽善尽美。那些在孩子们眼里,被视为天大的难题,到了我们手上,就可能迎刃而解,此时痛苦就不成为痛苦了。更何况心智成熟的人,大多具有超出常人的爱。爱,能使他们感受到更多的快乐、更少的痛苦。
从另外一个方面说,答案也是否定的。世界需要有能力的人,心智成熟者则是最好人选,他们的内心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做出各种决定。在全知全能的状态下做决定,远比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下,要经历更多的痛苦。譬如说,两位将军各带一万名士兵外出作战,在一位将军眼里,一万名士兵不过是战略工具而已,而在另一位将军看来,士兵不仅仅是作战的工具,他们个个是独立的生命,是家庭的一分子。那么面临生死关头,哪位将军更容易做出决策呢?也许你认为心智成熟的人,绝不会成为前面那位将军。但很明显,答案就是前者,因为他不必忍受心智成熟者所历经的痛苦。类似上述情形,也会发生在企业主、医生、教师、父母身上,人人都可能碰到机会,做出影响一生的选择。但容易做出决策的人并不意味着是最好的决策者。最好的决策者,愿意承受其决定所带来的痛苦,却毫不影响其做出决策的能力。一个人是否杰出和伟大,视其承受痛苦的能力而定,杰出和伟大本身,也会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表面上这是一种悖论,其实不然。虔诚的佛教徒,常常忘记释迦牟尼历经劫难的痛苦,基督教徒也每每忽略耶稣济世的幸福。耶稣在十字架上舍生取义的痛苦,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涅槃的幸福,本质上没有多少不同,同样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假使人生的目标就是逃避痛苦,你完全可以得过且过,不必寻找更高层次的精神和意识的进步。因为不经痛苦和折磨,就无法实现灵魂的超越。而且,即便达到很高的精神境界,但彼时的痛苦之烈,可能远远超过你的想象,让你最终无法承受。“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人还要追求自我精神的发展呢?”你或许会问。坦白地说,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能是你对于幸福的本质所知甚少,或许在本书的字里行间,你可以找到答案;或许怎样努力,你都与最终的答案无缘。
关于平衡和放弃的本质,我还要补充一句:为了放弃,首先必须拥有某种事物。你不可能放弃从来没有的事物。这类似获胜前就想放弃胜利,完全无从谈起。同样,首先确立自我,才能够放弃自我。为数众多的人,就是因为缺乏实践的欲望,害怕痛苦的感受,致使心灵无法成长。他们相信可以实现某种目标,却不愿为此经受痛苦。有的人为了达到精神的更高境界,甚至不惜到沙漠隐居,或放弃适合的职业,去学习做木工,他们以为通过表面化的模仿,就可以走捷径,达到超凡的精神境界。他们没有意识到,长期以来,他们停留在幼稚的精神成长阶段,只有从头做起,进行自律,才是惟一的捷径,如同他们须经历不可或缺的青春期、青年时期和中年成长阶段。 自律,包含具有积极意义的四种人生原则,目标都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回避痛苦。综上所述,这四种原则包括:推迟满足感、承担责任、尊重事实、保持平衡。这四种原则相互影响,有时甚至需要使用其中两三种乃至全部原则,使用它们的力量和动力,这些完全取决于一个人心中蕴藏的爱。或许有人会问:“生物学意义的反馈、冥思苦想、瑜珈术、心理分析,是否也可算作自律的一部分?”它们只有辅助作用,而不具有本质作用。真正的自律,还是我上面提到的四种原则。只要持之以恒地实践,任何人都能够使精神、心理和灵魂达到更高的层次。 爱的定义
自律是人类心灵进化的重要手段,接下来,我要讨论自律的原动力———爱。
爱,是一种极为神秘的现象,我们很难给出确切的定义,也很难接触到其本质。关于爱的研究,是心理学界最艰难的课题之一。爱的真正含义,虽只有三言两语的文字表述,但其价值和意义之大,却使我乐于为它诉诸更多笔墨,当然,我也清楚,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使爱的论述尽善尽美。
迄今为止,不曾有谁给“爱”下过真正令人满意的定义,这恰恰证明了爱的神秘。爱分成许多种:肉体之爱、精神之爱、手足之爱、完美的爱、不完美的爱。在此,我想冒昧就所有“爱”的形式,给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定义———我深知这样的定义不可能完美无缺。我的定义是:爱,是为了促进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种自我完善的意愿。
我必须做几点说明:首先,“心智的成熟”这一字眼,可能会使人联想到宗教意义的爱。任何笃信科学的人,对于“爱”具有的宗教色彩的定义,肯定不以为然。但我的定义,并非来自某种宗教性思维,而是来自心理治疗临床经验,也包括多年的自我反省。在心理治疗中,爱的地位无可比拟,大多数病人却对爱的本质似是而非。有一个年轻的男性病人,他胆小怕事,性格拘谨而内向,他对我说:“母亲对我的爱太深了!我到高中三年级,她都不肯让我坐校车到学校去。我苦苦哀求,她才让我坐校车。她怕我在外面受到伤害,所以她天天开车,把我送到学校并接我回家,这给她增加了许多负担。她真的是太爱我了!”为了顺利完成治疗,我必须让他意识到,他母亲的动机,可能与爱没有关系。原因在于:首先,爱与不爱最显著的区别之一,在于当事人的意识思维和潜意识思维的目标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就不是真正的爱。
其次,爱是长期的和渐进的过程。爱是自我完善,意味着心智不断成熟。爱,能够帮助他人进步,也会使自我更加成熟。换言之,我们付出爱的努力,不仅能让他人的心智成熟,自己也同样获益。
第三,真正意义上的爱,既是爱自己,也是爱他人。爱,可以使自我和他人感觉到进步。不爱自己的人,绝不可能去爱他人。父母缺少自律,就不可能让孩子懂得什么是自我完善。我们推动他人心智的成熟,自己的心智也不会停滞不前。我们为他人着想而自我完善,这与自我约束不会产生对立。我们强化自身成长的力量,才能成为他人力量的源泉。我们终归会意识到,爱自己与爱他人,其实是并行不悖的两条轨道,二者之间越来越近,其界限最后模糊不清,甚至完全泯灭。
第四,爱是自我完善,也是帮助他人完善。它意味着持续努力,超越自我界限。爱,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要付诸行动。我们爱某人或爱某种事物,就不可能坐享其成,而是要持续地努力,帮助自己和他人获得成长。
在爱的定义中,我用“意愿”这一字眼,是想强调它在情感领域中的地位,远超过一般的生理或心理“欲望”。“欲望”未必能够转化成行动,而“意愿”则可成为导致实际行动的强烈欲望。二者的差别,类似于说“今晚我愿意去游泳”和“今晚我要去游泳”的差别。人人都有爱他人的欲望,但很多人只停留在想法和口头上。爱的愿望不等于爱的行动,真正的爱是行动,是基于灵魂的行动。你认为自己爱他人却没有躬身实践,就等于从未爱过。与此同时,不管是爱自己还是爱他人,为心智的成熟而贡献力量,也须出于自主的选择,也就是爱的选择。 接受心理治疗的病人,常常为爱的本质所迷惑。爱是那样神秘,以至让很多人误以为,爱的本质是永远无法了解的。本书的宗旨,并非解析爱的神秘性,我只希望努力消除多数人对爱的误解,带领读者们回顾个人经历,以接近爱的核心,走出与爱有关的痛苦。首先,我想通过解释爱“不是”什么,来逐步了解爱的本质。
陷入情网
古往今来,关于“爱”,有过各种荒谬的认识。最常见的误解,就是把男女恋爱,尤其是把坠入情网当成是爱,或者说,坠入情网起码是爱的体现。坠入情网的人,常常激情洋溢地表白:“我爱他(她)!”这只是一种主观愿望罢了。首先,坠入情网,通常涉及与性有关的欲望。可想而知,不管我们多么爱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与他们坠入情网(除非是在乱伦的家庭)。许多人都有关系密切的同性朋友,但除非有同性恋倾向,不然决不会与其坠入情网。只有意识和潜意识的性冲动,才会使我们陷入情网。其次,坠入情网的“爱”不会持续太久,不管爱的对象是谁,早晚我们都会从情网的羁绊中“爬出”。诚然,这不意味着我们不再爱对方,不再爱与我们坠入情网的人,可令人头晕目眩的恋情,终归有一天会彻底消失,这就如同美好的蜜月,迟早要归于结束,鲜艳的花朵,势必要枯萎凋零。
要了解坠入情网的本质,我们必须认识心理学上所谓的“自我界限”。不妨以婴儿的成长为例。婴儿出生最初七个月,还无法分辨自我和外部世界的界限。当他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移动;他感觉饥肠辘辘时,以为整个世界与他一块儿挨饿;他看见母亲活动身体,以为自己也跟着母亲一同活动;母亲哼唱起摇篮曲,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在新生婴儿的感觉里,在一切移动和固定的事物之间,在他和周围的人群之间,在单个个体和整个世界之间,没有任何界限和差别。
随着婴儿慢慢成长,认识和经验不断增加,于是发现他和世界不是一回事。他感觉饥饿,母亲不见得立刻出现,并给他饮水喂食;他想玩耍时,母亲未必能及时配合,与他一起玩简单的游戏。他的意愿和母亲的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在这种情况下,婴儿的“自我”产生,自我意识开始出现。通常,婴儿的自我意识能否健康发展,取决于同母亲的关系是否融洽。婴儿失去母亲的爱,或母亲患有严重的性格缺陷,就会使婴儿和母亲的关系遭到干扰,随着婴儿长成儿童直至成年人,其自我意识就会出现障碍。
当婴儿意识到他的愿望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周围世界的愿望,他就开始在自己和世界之间做出区分。他想活动的时候,他的胳膊甚至先于眼睛活动,可是童床和天花板却没有活动,于是婴儿知道,他的胳膊和他的愿望紧密相连,因此胳膊是他的“财产”,而不是别的东西,更不是别人的胳膊。在出生第一年,我们作为婴儿,就知道了一些基本常识:我们是谁,我们不是谁;我们是什么,我们不是什么。出生一年后,我们就清楚地知道:这是我的胳膊、我的脚、我的头、我的舌头、我的眼睛,甚至我的视角、我的声音、我的想法、我的肚子疼、我的感觉……此时,我们已能区别出自己和外在世界更多的不同,能够认识到身材的大小、体能的局限性,这样的认知就是所谓的“自我界限”。
自我界限的认识和发展,持续到青春期乃至成年以后。孩子到了两三岁左右,更能认识到能力有限。在此之前,尽管他知道,他无法让母亲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行事,但他仍然会把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同母亲的行动混为一谈。两三岁大的孩子,往往是家里的“小皇帝”,事不顺心,就会大发雷霆,甚至闹得天翻地覆。到了三岁,孩子的态度有所收敛,对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但脑海里还是幻想如何随心所欲。这样的心态只有再过几年,当他经受到更多打击以后,才能够逐渐消失。在此之前,他还是幻想自己无所不能,强大的超人、太空飞侠之类的故事,也最受他们的欢迎。而对于进入青春期的少年而言,超人和飞侠已不能满足他们的情感需要。不过,他们却更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能力有着多么大的局限性!他们也隐约意识到,所有的个体都要联合起来,惟有彼此合作,才能更好地生存。他们渴望突破自身局限,却要受到自我界限的限制,这通常使他们产生无助的痛苦。
永远活在“自我界限”中,只会给人带来孤寂。有些接受心理治疗的“神经衰弱者”,其童年生活通常很不快乐,甚至遭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对于他们而言,世界充满险恶,自我界限是保护伞,而孤独和寂寞反而能带来安全感。但大部分人还是渴望摆脱寂寞,冲出自我界限的牢笼。坠入情网,似乎能够使之实现“逃亡”,摆脱孤独和寂寞(尽管这种摆脱是暂时性的);坠入情网,意味着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突然崩溃,使我们的“自我”与他人的“自我”合而为一。我们突然冲出自我界限,情感就像决堤的洪流,声势浩大地涌向所爱的人,于是寂寞消失了,代之以难以言喻的狂喜之感,我们跟爱人结合在了一起!
坠入情网,是情感和心灵的退化现象。与心爱的人结合在一起,跟童年时与父母相伴的记忆彼此呼应,仿佛体验到幼年时无所不能的快感,我们又感觉到强大有力,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实现愿望。我们感觉爱无比强大,能够征服一切,我们的前途充满光明。但我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感觉是虚幻的,常常与现实脱节。这种感觉就和一个两岁大的幼儿,自认为能称霸世界一样不可理喻。
残酷的现实,迟早会击溃两岁孩子的幻想,也会击溃我们的爱情之梦。日常琐事和难题,会使我们产生矛盾和冲突。男人渴望性爱,女人却因心情不好而予以拒绝;女人想要看电影,男人却想留在家里看电视;男人想把钱存进银行,女人却想拿来买洗碗机;女人想谈谈自己的工作,男人却想谈谈他的工作。双方都惊讶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跟对方融为一体,欲望、爱好、想法相去甚远,局面好像难以改变,差距好像无法缩短。各自的自我界限重新合拢,他们又恢复成为两个不同的个体。幻觉破灭,就可能面临劳燕分飞的局面。毋庸置疑,若想避免这种情形,他们就必须面对现实,学会真正的相知和相爱。
我为什么要用“真正”两个字呢?我想强调的是,坠入情网不是真正的爱,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情侣只有脱离情网,才能够真正相爱。真爱的基础不是恋爱,甚至没有恋爱的感觉,也无须以之为基础。我在本章开头给爱下了定义,根据定义可以确知,坠入情网算不上真正的爱,原因如下———
坠入情网,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不是有计划、有意识的选择。不管怀有怎样的期待,没有机遇和缘分,就永远无法体会到恋爱的感觉,爱的情网,也不会为你张开。有时候,它却有可能成为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你完全可能爱上某个与你毫不相称的人,甚至不愿接受对方身上的缺点,可你却对对方产生深深的依恋。与此同时,也许另一个人各方面都很出色,值得你全身心地去爱,你却始终不能坠入情网。成年人有时会以理性和原则作为约束,控制自己不顾一切的狂热行为———比如,心理医生可能对病人产生恋情,病人也可能不自觉地把情感寄托在医生身上,但是基于对病人的责任以及自己的身份,医生必须在情感和行为上有所约束,维持自我界限的完整性,不能不负责任地把病人当成恋爱对象。为此,他们甚至要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这是理性和感性较量的必然结果。另外,不管自我约束如何严格,你只能控制恋爱进程,却无法创造出恋爱的感受。恋爱的激情到来时,你可以凭借愿望和意志力做出反应,却不能凭借它们创造恋爱的体验。
坠入情网,只能使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发生暂时性的崩溃。自我完善,需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坠入情网却可能无需气力。坠入情网的经历终结,美好时光归于结束,自我界限必然恢复原状,你感受到的只是失落和幻灭,而心灵绝不会因此成长。真正的爱,却可使自我界限扩充,而且不再恢复原状,这是坠入情网无法实现的结果。
坠入情网,惟一的好处就是消除寂寞。即便经由婚姻,使这一功用得以延长,也无助于心智的成熟。只要坠入情网,我们便以为生活在幸福的巅峰,以为人生无与伦比,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彼时彼刻,我们觉得心智成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前的满足感。我们忘记了一个事实:我们和爱人的心灵其实并不完善,而是需要更多的滋养。可是,在我们眼中,对方近乎十全十美,虽然有缺点和毛病,那也算不上什么,甚至只会提升其价值,增加对方在我们眼中的魅力。 坠入情网不是真正的爱,其本质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自我界限暂时的崩溃吗?在我看来,它与人的“里比多”(性的需求和原动力)有关,或与受基因支配的生物交配本能有关。坠入情网,是人类内在性的需求和外在性的刺激,产生的典型生理和心理的反应,意义在于增加人类生殖机会,促进物种繁衍和生存。或者说,坠入情网是人类基因对于人类理性的征服,使我们心甘情愿地落入婚姻“陷阱”。倘非原始基因在起作用,不知有多少恋人或者配偶(包括幸福的人和不幸福的人)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就会因想到婚后要面对的现实,而感到张皇失措,只想落荒而逃!
浪漫爱情的神话
坠入情网,可以造成“爱是永恒的”这一幻觉,这一事实推动了婚姻和家庭的运转。这一幻觉的起源,多半来自童话式的浪漫爱情。王子和公主享受世人的簇拥和欢呼,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一生一世,相亲相爱。浪漫的爱情神话使我们相信,世界上每个青年男子,都有属于他的惟一恋人。每一个青年女子同样如此。他们认定这是上天注定的,除了对方,他们找不到更适合的伴侣,因此一旦相逢,必定坠入情网。既然我们的相遇是天作之合,就永远都能满足对方的需求,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和伴侣有了摩擦和冲突,如果曾经的激情慢慢消失,那么必然错在我们当初的选择———我们可能违背了上天旨意,错过了最适合我们的人。事实是:我们把初恋时爱的感觉,当成永恒的爱。这是一种错觉、一种误会,我们后悔不迭,要么一辈子痛苦,要么与对方分道扬镳。
通常,神话蕴涵着人生最朴素或最伟大的真理,不过,浪漫的爱情神话除外。从实质上说,它们是一种可怕的谎言。数不清的人陶醉于神话营造的虚假氛围中,只想成为爱情的奴隶,到头来发现只是生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中,现实生活与浪漫爱情,往往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的病人中有很多这样的例证。A太太出于内疚乃至罪恶感,对丈夫言听计从。她说:“当初和他结婚时,我没有真正爱上他,我只是假装爱他而已,我觉得对不起他,所以尽管他有很多缺点,我想我都应该忍受。我没有权利去抱怨什么,我欠他的太多了。”B先生则叹息说:“当初没有跟C小姐结成伴侣,我后悔莫及,不然我们的婚姻一定幸福。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死心塌地地爱上她,我以为她不是最适合我的人。”D太太已婚两年,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忧郁,她对我说:“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总是提不起精神。可是,我的生活中没有缺憾,婚姻也相当美满。”几个月治疗过后,她才不得不面对现实:她和丈夫早已告别恋情,走出了坠入情网的激情阶段。而长期以来,她以为恋爱时的激情才是一切。E先生结婚两年后,出现了严重的偏头疼,每天晚上都会发作。他没有想到是他的心理出了问题。他说:“我的家庭生活很正常。和新婚时一样,我爱我的妻子,她的表现处处符合我的愿望。”一年之后,他终于承认,其实妻子有很多问题,根本不是当初那个“完美无缺”的人。“她一再地跟我要钱,丝毫不管我每个月屈指可数的薪水,这让我极为讨厌。”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对抗妻子奢侈的本性时,偏头痛就不治而愈了。F夫妇都坦率承认,他们都摆脱了恋爱时的感觉,但从此以后,他们不断寻找各自的“真爱”。他们互相欺骗和背叛,原本正常的夫妻生活,很快就搞得一团糟。当蜜月生活终结时,他们并未走出浪漫神话的迷雾。他们不肯面对现实,仍旧忙于寻找所谓的爱情神话。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三者身上,而不是彼此滋养,增进感情,到头来也只能是鸡飞蛋打。 有趣的是,这样的夫妻接受治疗,却总是彼此呼应,建立起“夫妻联盟”。比如,在夫妻团体治疗过程中,面对其他成员,他们均不肯讲出实情,而是代为开脱,为对方的缺点辩护。他们试图给别人这样的印象:“我们的婚姻完满而和谐,只是暂时出了小问题,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改善。”心理治疗医生不得不提醒参加治疗的大部分夫妻:他们必须放下心理包袱,敢于面对现实。他们不该违心地为对方声援,并结成夫妻联盟,而是应该客观评价对方的问题。心理医生还必须同他们单独交流,避免让他们治疗时坐在一起,为对方开脱和辩解。医生必须一再地劝说他们:“约翰,让玛丽代表自己讲话吧!”以及“玛丽,约翰能够替他自己辩解,他有这个能力。”如果他们配合心理医生的安排,治疗就容易出现转机,因为他们可以把伴侣当作独立个体,能够面对对方的问题,彻底找到问题的症结,使婚姻和家庭迈向成熟。
自我界限
我说过,坠入情网通常只是幻觉,却可以骗过大部分世人,使人们神魂颠倒,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因为坠入情网的感觉,跟真正的爱极为相似。
真正的爱,是自我完善的特殊体验,跟自我界限有着密切关联。陶醉在爱的情感里,我们感觉灵魂无限延伸,奔向心爱的对象。我们渴望给对方滋养,我们希望对方成长。被自我界限之外的对象吸引,迫使我们产生冲动,想把激情乃至生命献给对方,心理学家把这样的激情状态,称为“精神贯注”。我们贯注的对象,正是所爱的人或所爱的事物。倾心于自我界限以外的某个对象,就会使之占据我们的心灵。例如,有的人喜爱园艺事业,他“爱”他的花园,他从嗜好中得到无穷的满足感,园艺是他的一切。为了照顾好花园,他周末早晨也不肯多休息,很早就起床去花园松土和施肥。他甚至宁愿放弃外出旅行,宁可忽视他的妻子。为花园付出的精力之多,使他很快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他了解土壤、肥料、根系、嫁接的知识,清楚花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能够说出每株花草的特性、花园所处的地形、花园的优点和缺点等。他部分的人格、经验和智慧,也与园艺事业融为一体。对于园艺的爱和关注,极大地扩充了他的自我界限。
对于某种事物长期的爱,使我们生活在精神贯注的境界里,自我界限开始延伸。延伸到一定程度就会归于消失,而我们的心智就会成熟,爱不断释放,自我与世界的区别也越来越模糊,我们与外在世界融为一体。随着坠入情网的彻底终结,我们一次又一次产生狂喜,我们与所爱的对象真正结合。也许它不比坠入情网的激情更加狂热,但它更加稳定和持久,也使我们更为满足和惬意。以恋爱为特征的“高峰体验”,和心理学家亚伯拉罕·迈斯劳所说的“高原体验”不是一回事,后者具有的高度,既不容易突然显露出来,也不至一下子消失,但你可以长久地停留在上面,而不会轻易地摔落下来。
性和爱不是一回事,却可能同时发生。在特定情形下,性爱和自我界限的崩溃有着某种关联———后者同样让人产生狂喜。自我界限刹那间崩溃,我们才可能变得极度忘情,在妓女面前都可能大声疾呼“我爱你”或“上帝啊”,狂喜过后,自我界限就会恢复原状,我们重新恢复理智,对对方再也提不起精神来,甚至连起码的喜欢也谈不上。有时候,在人群当中,与他人一道,共同体验某个快乐时刻的来临,才能感受到情感高潮的狂喜,而自我界限崩溃而导致的狂喜感受,却完全可以独自享受。就在刹那间,我们忘了自己是谁,只感觉灵魂出窍,遨游太虚。我们消失在宇宙里,或和宇宙合而为一,这样的感觉,只能持续短暂的时间,甚至只有短暂的一秒钟。
真正的爱带来的狂喜。延续的时间更为长久,可使我们和宇宙融为一体,这种情形称为“人性和神性的结合”。在神秘主义者看来,宇宙原本浑然一体,我们通常说的恒星、行星、房屋、树、鸟、自我,其实不是独立个体,而是宇宙有机的组成部分。认为眼前事物是孤立个体,这只是一种幻觉,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将此现象称为“幻化”。和其他神秘主义者一样,他们相信放弃自我界限,才能认知真正的现实。把自己孤立起来,感觉自己是宇宙中独立的个体,就不可能体验到宇宙的和谐统一。因此,印度教徒和佛教徒认为,尚未发展出自我界限的幼儿,比成年人更能感觉到真实状态。有的人甚至认为,回归到幼儿时代,才能体验到真实的统一感。这一论调,对于不愿面对痛苦、不想承担责任的某些青年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可能认为:“我不必承担得太多。别人的要求我可以置之不理。只要停留在青少年时代,拒绝成为成年人,就可以享受到超凡入圣的感觉。”遗憾的是,他们不能因此而成为圣人,反而更容易患上精神分裂症。
大多数神秘主义者相信,首先拥有某种事物或完成某些目标,才有资格“放弃”它们。婴儿在培养出自我界限之前,也许比父母更接近真实,但没有父母的关心和照顾,他们就无法生存,也无法恰当地表达智慧和见解。经过成年人的阶段,他们才可能达到至高境界,体验到超凡的感觉。有的人认为,借助生理的“性高潮”或服用迷幻类药物,也可以达到涅槃之境,实际上,那种境界绝非涅槃本身。想达到涅槃和永生的境界,获得神性的启发,我们就必须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爱的感觉是什么,并且要为此付出艰苦的努力。 在这个意义上,恋爱或性交的“自我界限”暂时消失,可以使我们对对方做出承诺,而真正的爱可能由此产生。由于我们得以借此提前品尝到爱的滋味———即幻想中神秘的爱的感觉,所以在爱的激情过后,我们仍醉心于那种美好的感觉。恋爱本身不是爱,坠入情网不是爱,但它却是爱伟大而神奇的布局的一部分。
依赖性
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对爱的误解,就是将依赖性当成真正的爱,心理医生天天都会碰到这类问题。这种情形,多出现在因情感失意而极度沮丧的病人身上。他们无法忍受孤独,甚至产生轻生之念或以自杀相威胁。他们痛苦地说:“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没有了丈夫(妻子、男朋友、女朋友),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是多么爱他(她)啊!”我不得不告诉他们:“你描述的不是爱,而是过分的依赖感。确切地说,那是寄生心理。没有别人就无法生存,意味着你是个寄生者,而对方是寄主。你们的关系和感情,没有自由的成分。你们是因为需要而不是爱,才结合在一起的。真正的爱是自由的选择。真正相爱的人,不一定非要生活在一起,充其量只是选择一起生活罢了。”
没有别人的关心和照顾,就认为人生不够完整,以致无法正常生活,这就构成了心理学上的“依赖性”。过分的依赖只能导致病态。当然,我们必须区分病态的依赖和通常对于依赖的渴望。人人都有依赖的需求和渴望,都希望有更强大、更有力的人关心自己。不管我们看起来多么强壮,也不管我们花多大的心思,竭力做出无须关心的样子,但从内心深处,我们都渴望过依赖他人的感觉。不管年龄大小,不管成熟与否,我们都希望拥有称职的父亲或母亲陪伴左右。心理健康者承认这种感觉的合理性,却不会让它控制自己的生活。假如它牢牢控制我们的一言一行,控制我们的一切感受和需要,那么它就不再是单纯的渴望,而是会成为过分依赖的心理问题。因过分依赖而引起的心理失调,心理学家称为“消极性依赖人格失调”,在所有心理失调现象中,这是最常见的一种症状。
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只是苦思如何获得他人的爱,甚至没有精力去爱别人,如同饥肠辘辘者只想着向别人讨要食物,却不能拿出食物帮助别人。他们寂寞和孤独,永远无法体验到满足感。尤为可怕的是,他们甚至不知自己患上了“消极性依赖人格失调”。他们不能够突破自我界限,其人生价值依赖于同别人的情感关系。有个30岁的机床工人,请求我给予帮助,因为就在三天前,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他而去。机床工人告诉我,此前妻子曾三度威胁要离开家,原因是机床工人不关心家庭,不关心她和孩子。妻子每次发出威胁,他都会苦苦哀求,保证以后一定改正错误———包括改掉酗酒的恶习,但没过多久,他就再次酗酒,对妻子和孩子的照顾,也没有任何起色。妻子终于离他而去。他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以泪洗面,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他痛哭流涕地说:“没有家人,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太爱他们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说,“你不是承认妻子的抱怨是事实吗?你不肯为她做任何事,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很少考虑她的需要。另外,你可以连续几个月,不和孩子说话,也不同他们玩耍,如此看来,你和家人没有感情。他们离开你,对你而言,应该没有影响才对啊!”
“可是,你没看出来吗,”他说,“没了妻子,也没了孩子,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虽然我不关心他们,可我是那样爱他们。没有他们,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呀!”
当时,他的心情沮丧到极点,乃至失去了理智,我让他两天后再来找我。当然我从未想过,他的心情可能在短时间内有所改观。可是,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居然一脸喜气。他刚走进我的办公室,就大声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心情好极了!”
我问道:“你的妻子和孩子回来了吗?”
他喜滋滋地说:“没有,他们没有任何消息。不过昨晚到酒吧喝酒,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说她喜欢我。她的情形和我差不多———她刚刚和丈夫分手。我们说好今晚还要见面。我又是个正常人了,我知道自己是谁了,以后也不必再来治疗了。”
他的变化之快,就如同变魔术一样———这正是消极性依赖人格失调患者的典型特征。他们不在乎依赖的对象是谁,只要有人可以依赖,就心满意足。只要通过与别人的关系,让他们获得某种身份或角色,他们就会感觉舒适,至于那是什么身份,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的情感关系,貌似热烈,实则脆弱,因为他们构建情感的目的,只是为填补内心的空虚,甚至达到来者不拒的地步。
有一位女性患者,既年轻又漂亮,而且聪明过人,从17岁到21岁,她同数不清的男人有过暧昧关系———尽管对方可能在各个方面,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她走马灯似的与男人交往,而那些男人进入视线,又从其视线中消失。她的空虚感过于强烈,甚而没有耐心去等待适合的男人出现,也没有花时间去了解男人,并与对方培养感情。一个男人刚从身边走开,几乎过不了一天时间,她就会与最新认识的男人打得火热,毫不在乎对方具有怎样的性格或人品。她甚至当着我的面,对认识的男人赞不绝口:“我知道,他没有正当职业,而且经常酗酒。可是他很有才华,我也觉得他关心我。他就是我需要的、那种适合我的男人。”
事实上,她的选择仍旧是失败,不只因为她选择的人本来就有问题。问题在于,不管和哪个男人交往,她都过分依恋对方,爬藤一样把对方越缠越紧。她逼迫对方向她表白感情,与对方寸步不离。她告诉对方:“我非常爱你,所以一刻也离不开你。”她的束缚让男人透不过气。他们经常争吵,感情也在争吵中结束。到了第二天,这种恶性循环再度开始。经过三年治疗,女病人的情形才有所好转。她终于重视自己的能力,了解到强烈的空虚感和真正的爱的差别。长期以来,她饱受寂寞、空虚的驱使,有了感情就紧抓不放,这只能使感情更快地走向毁灭。学会了自我约束,及时调整心态,使她更有机会发挥特长,从事有价值的事业,最终走出病态性依赖的阴影。
在“依赖”前冠以“消极性”的字样,是因为患者只在乎别人能为他们做什么,却从不考虑自己能为对方付出多少。有一次,我接待五位患有消极性依赖心理的患者,为他们进行团体治疗。我让他们表白五年后希望达到的目标,几乎人人都表示:“我希望找到关心自己的伴侣,并且同他(她)结婚。”没人提到接受挑战性的工作,创造出满意的艺术作品,积极地为社区服务,刻骨铭心地爱上某个人并且生儿育女。在他们的白日梦里,没有“努力”、“进步”的字眼,只想不费力地得到爱和照顾。我告诉他们:“仅仅把得到别人的爱当成最高目标,你就不可能获得成功。想让别人真正爱你,恐怕只有让自己成为值得爱的人。满脑子想的只是消极接受别人的爱,就不可能成为值得爱的人。”当然,消极性依赖患者未必永远自私自利,但其动机无非是想牢牢抓住某个人,获得需要的关心和照顾。假如无法达到目的,他们就不会为别人(乃至为自己)做任何事情。例如,前面提到的五位患者都觉得,让他们马上去找工作,或者离开父母独自生活,或者凭自己的力量购买房子,或者更换眼下不满意的工作,或者重新培养一种嗜好和兴趣,都是相当艰难的事情。
在婚姻关系中,夫妻间应当有分工:妻子负责下厨、整理房间、出门购物、照顾孩子等等,而丈夫则出外赚钱、坚持储蓄、修剪草坪、修理家具等等。情感健全的配偶,可以适当更换彼此的角色:男人偶尔做饭,陪伴孩子玩耍,打扫房屋等等,这些对于妻子而言,不啻为一份美好的礼物。此外,也可以考虑为对方做“兼职工作”,比如在丈夫生日当天,妻子主动代替他修剪草坪。适当进行角色互换,就像是进行有趣的游戏,可以给生活增添更多的情趣,更可以减少对对方的依赖性。它可以训练我们在失去伴侣支持的情况下,仍然正常生活,而不是突然间失去主张,不知所措。
依赖性过强的人,总把失去伴侣当成极其恐怖的事,他们丝毫不肯降低对他人的依赖度,不肯给予对方更多自由。在消极性依赖婚姻中,夫妻角色分工格外严格,不论做什么,总以过分依赖的心态为起点,致使婚姻变成可怕的陷阱。所谓“爱”,只是过分的依赖,而自由和独立并不存在。有些依赖性过强的人,婚后甚至宁可放弃婚前的本领和技能。比如,有一个女人婚后突然“忘记”了如何开车———这是常见的消极性依赖心理并发症。她不是没有学过开车,而是婚后发生的某次意外事故,使她对开车产生恐惧,再也不敢坐在驾驶盘跟前。对于住在郊区的家庭而言,她的恐惧症,足以把丈夫永远拴在身边,毕竟没有丈夫,她可能哪儿都去不了。丈夫也必须担负起购物的责任,或在她外出购物时充当她的司机。丈夫却没有认识到,妻子患上了心理疾病,他们也不会考虑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我曾告诉一位银行职员,他46岁的妻子出于恐惧,再也不肯驾驶汽车,其中可能牵涉到某种特殊的心理因素。他忙不迭地否认:“不,我们找医生检查过,医生说,这只是更年期的特殊情形,是没有办法解决的。”经过治疗,我们终于弄清了问题背后的原因———他的妻子知道,丈夫每天下班,都得接送她和孩子,这意味着其时间被完全占据,就不可能与别的女人约会。这使她产生相当大的安全感。银行职员也清楚,没有他的帮助,妻子就寸步难行,同样没有机会背叛他,这也使他感到安全。虽然消极性依赖婚姻可能维持相当长时间,而且,夫妻双方对于婚姻现状感觉满意,不会产生过多的危机感,但这样的婚姻并不健全,其中也未必有真正的爱。以牺牲自由获取安全感,必将付出高昂的代价,在心理上难以健康发展。惟有学会独立,且能体察彼此真正的需要,才能够组建美满的家庭,使婚姻关系更加持久。
消极性依赖心理的特征之一,是缺乏真正的爱。患者童年时没有得到父母的关心和爱,终日与孤独和空虚为伴。他们觉得没有资格得到别人的爱。在他们的心里,世界无情而混乱,别人总以异样的眼光对待他们。他们对自己的价值深深地怀疑,所以长大以后,他们不顾一切地寻求他人的爱,甚至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他们尽可能维系同别人的情感关系,宁愿牺牲对方的独立和自由,这样一来,更容易使彼此的关系出现障碍。
真正的爱和自律性相辅相成。父母缺乏自律性,且没有给予子女足够的爱,子女也就不可能自尊自爱,更不知如何给予别人真正的爱。消极性依赖患者过度依赖的倾向,正是人格失调的一种特殊症状。他们不肯推迟满足感,只贪图暂时性的快乐,始终不能面对现实。他们从不考虑他人需要,即使情感关系行将破裂,仍然我行我素,不肯做出自我检讨和改变。他们不肯为个人成长负责,宁愿牺牲最亲近的人的感受。倘若情感出现问题,他们就会归咎他人。他们每每活在失望和沮丧中,而且认为是别人没有尽心尽力。他们容易忘记别人的好处,单单想到其缺点和不足,并为此感到消沉,产生怨恨。我的一位同事说:“一味依赖别人,是最糟糕的活法。”我很赞同他的看法。是啊,与其过分依赖别人,那还不如去依赖毒品呢!毕竟,只要后者货源充足,起码会让你在相当长时间里,处于如痴如醉的状态中。把别人当成快乐之源,到头来一定备受打击。为数众多的消极性依赖患者,其实都是瘾君子,有的喜欢酗酒,有的迷恋吸毒。他们有某种“容易上瘾的人格”———他们只对别人上瘾,从别人身上汲取需要的一切,而且永不餍足。要是遭到别人拒绝,或无法获得好处,他们马上就会转向杯中物或者注射器,将它们作为情感和精神的替代品。 过于强烈的依赖性,可能使我们强烈地亲近某个人,表面上我们与对方彼此深爱,实际上,依赖与爱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过分强烈的依赖感,多是来源于童年时期———患者父母缺乏爱的能力,且将不幸延续给下一代。只想获取却不愿付出,心智就会永远停留在婴儿期,这只会对人生构成限制和束缚,只会给人际关系造成破坏,而不会使情感走向完满,也会使卷入其中的人跟着遭殃。
精神贯注
过分依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和心智的成熟无关。过分依赖者只关心个人的滋养,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只想自己过得丰富而充实。他们渴望快乐和享受,却不关心心智的成熟。他们也不能忍受成长的痛苦、孤独和寂寞。过分依赖的人,也从不关心别人心智的成熟,哪怕是他们依赖的对象。他们关心的,是别人能永远满足其需要。我们常把过分依赖当成爱,心智的成熟和进化,则被排除在外。现在,让我们进一步区分爱与依赖的本质,以便明确一个事实:不关心心智的成熟,爱就不能带来任何滋养以及任何形式的“精神贯注”,所以,它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
爱的对象不仅是人,也可能是无生命的事物或者活动。譬如说,“他爱金钱”,“他爱权力”,“他爱园艺”,“他爱打高尔夫球”,等等。一个人每周工作七八十个小时,一心获取金钱或权势,固然也可能有所成就,但金钱的积累、权势的巩固,不意味着真正的自我完善。我们还是可能众口一词,去指责某个白手起家的企业主,“他其实是个小人,是个目光短浅的吝啬鬼。”无论“他”多么热爱金钱、崇尚权力,都没有人认为他拥有爱心,这种人的终极目标只是财富和权力。爱的惟一目标,乃是促进心智的成熟,或者推动人类的进步。
培养某种特殊嗜好,是自我滋养的有效手段。要学会自尊自爱,就需要自我滋养。我们也要为心智以外的“自我”提供养分,比如,我们必须爱惜身体,好好照顾它;我们要拥有充足的食物,给自己提供温暖的住所;我们也需要休息和运动,张弛有度,而不是永远处在繁忙状态。俗话说:“圣人也需要睡眠。”合理而健康的嗜好,是培养自尊自爱的必要手段。当然,嗜好或者兴趣本身,若是成为自我完善的全部目标,就会偏离人生本质。某种游戏或娱乐项目大受欢迎,在于它们能够取代自我完善的痛苦。以打高尔夫球为例。我们可能会注意到,某些上了年纪的人,把余生的最高目标,定位在提高打高尔夫球的技术上,他们每天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如何以更少的杆数去打完一场球。他们想通过在运动方面的成绩,“抵消”在做人方面没有进步的事实。如果他们懂得自尊自爱,就不会自欺欺人,以低级、肤浅的目标代替自我完善。
从另一方面说,通过权力和金钱,也未必不能实现爱的目标。有的人投身政治事业,只是想凭借政治影响力,为全人类谋求幸福。有的人努力赚钱,只为供子女上大学,或凭金钱购买更多的自由和时间,这样才有条件去学习和思考,去推动心智的成熟。对于他们来说,金钱和权力不是最终目标,人类才是他们爱的对象。
“爱”是抽象的字眼,有时候,爱的意义太过笼统,由此经常遭到滥用,妨碍我们接触爱的真谛。我不指望人人了解爱的本意,但相当多的人显然滥用了“爱”。他们习惯于用“爱”来形容关心的事物,却极少去考虑爱的本质,也很难恰当区分智慧和愚蠢、善良与邪恶、高贵与卑贱,这是危险而可怕的事实。
以本章对爱的定义为例,我们爱的真正对象应该是人类。只有人类的心灵,才有成长与进步的能力。我们丧失爱人的能力,就可能把情感转移到其他事物上,却以为照样可以培养出真正的爱。比如,有的人把全部情感,倾注在一条宠物小狗身上,把它当成真正的家庭成员看待,给它吃最好的食物,经常给它梳毛、洗澡,每天亲近它、搂抱它,教它玩各种游戏。小狗突然生病,我们可能放下一切事情,带它去看宠物医生。小狗突然走失或者死亡,全家人悲痛至极,如丧考妣。对那些寂寞而孤单的人而言,宠物就像他们的生命,是人生的一切,在他们看来,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同于人和宠物的关系。首先,我们和宠物的沟通相当有限,我们不知道它们每天在想什么,却一厢情愿,把想法和感受投射到宠物身上,甚至引为人生知己。实际上,这只是我们的主观愿望罢了。其次,我们喜欢宠物的原因是:它们表现乖巧,任凭摆弄。如果宠物不听话,破坏家具,随意大小便,甚至咬上我们几口,我们可能弃之不顾,甚至赶出家门。还有,要改善宠物的心智,我们只能把它们送到宠物驯养学校。若是某个人与我们相处,局面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必然容许他(她)有独立的思维和意志,因为真正的爱的本质之一,就是希望对方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最后一点是,我们豢养宠物,只是希望它们永远都不要长大,乖乖地陪伴我们。我们看重的,是宠物对我们的依赖性。
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他们“爱”的只是“宠物”。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不少美国士兵娶了德国、意大利、日本的“战争新娘”。这样的异国婚姻似乎很浪漫,但是男女双方其实是陌生人,少有真正的沟通。当新娘学会说英语之后,其婚姻就开始土崩瓦解。她们的军人丈夫,再也无法把想法、感受和欲望投射到妻子身上———就像对待“宠物”那样,再也不觉得妻子与自己心心相印。妻子学会了英语,表达了心声,丈夫才意识到,他们的观点和见解可能有着很大差距,人生的目标截然不同。当然,也有的人恰恰从这一刻起,才慢慢地培养起感情。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种情形,却意味着感情的丧失、婚姻的结束。追求自由和独立的女性,无法接受男性的惟我独尊,以对待宠物的态度与她们沟通,以呼唤宠物的方式同她们对话。她们感觉男人把她们当成宠物,却不尊重她们作为人的属性。
母亲把孩子永远当成婴儿来爱,同样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孩子长大成人,不再接受她们病态的溺爱,她们就会遭受重大打击。孩子两岁之前,她们尚可算作理想的母亲,对孩子的照顾也无微不至,但一夜之间,就会发生巨变。孩子的自我意志开始成熟,变得任性和不听话,或跟别人更为亲近,甚至试图摆脱母亲的束缚,母亲的爱便宣告终止。她们不再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甚至产生怨恨和厌恶。她们可能很想再次怀孕,拥有另一个孩子,即新的宠物。假如新的孩子降生,就会开始新一轮恶性循环。她们也可能帮邻居照顾婴儿,却对自己的孩子置之不理。失去母亲的爱,孩子孤独而悲伤,母亲却视若不见,把精神“贯注”在别人的孩子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孩子长大成人,就可能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或形成“消极性依赖人格”。 对婴儿的爱,对宠物的爱,以及对唯命是从的伴侣的爱,多是出自父性或母性本能,这和坠入情网的情形极为类似,无需付出过多的努力。这样的爱,不是意志选择的行为,对于心智的成熟也无助益,所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当然,这样的情感,有利于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甚至可以成为真爱的基础。但是,要拥有健全、完善的婚姻,要养育健康、成熟的子女,要实现整个人类心灵的进步,需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真正的爱的滋养,远比一般意义的抚养复杂得多。哺育心智成熟的过程,与出自生物本能的引导不同。以那个不肯让孩子坐校车的母亲为例,她坚持开车接送孩子,宁可为此牺牲大量时间,这当然是一种情感滋养的方式,可它只会妨碍孩子心智的成熟。类似情形还包括:有的母亲偏爱个别子女,到了不加掩饰的程度;有的母亲担心孩子营养不足,恨不能把大量食物硬塞进孩子嘴里;有的父亲花大量金钱,为孩子购买满屋子的玩具或衣服;有的父母对孩子的一切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其实 ,真正的爱,不是单纯的给予,还包括适当的拒绝、及时的赞美、得体的批评、恰当的争论、必要的鼓励、温柔的安慰、有效的敦促。父母应该成为值得尊敬的领导者、指挥官,告诉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依据理性的判断,而不能仅凭直觉,必须经过认真思考和周密计划,甚至是做出令人痛苦的决定。
“自我牺牲”
不合理的给予以及破坏性的滋养,都有一个共同特征:给予者以“爱”做幌子,只是想满足自己的需要,却从不把对方心智的成熟当一回事。有一位牧师,他的妻子患有慢性抑郁症,两个儿子大学辍学,整天无所事事。牧师不得不带全家人接受心理治疗。家人全都成了患者,牧师的苦恼可想而知,但他不认为家人的病情与自己有关,他愤愤地说:“我尽一切力量去照顾他们,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我每天刚刚醒来,就要为他们的事操心,我做得还不够吗?”的确,为了满足妻子和儿子的要求,牧师可谓殚精竭虑。子女本该学会自立,他却一手包办:替他们买新车,还替他们支付保险费。他和家人住在郊区,他本人讨厌进城,也不喜欢听歌剧,可是每个周末,他都会陪妻子进城去听歌剧或看电影———尽管他一坐在影剧院里就会打瞌睡。他的工作负担沉重,然而只要回到家里,就会成为好丈夫和好父亲。比如,他坚持为妻子和儿子收拾房间,因为他们从不打扫卫生,牧师像家人的保姆一样兢兢业业。我问这位牧师:“你整天为了他们操劳,不觉得辛苦吗?”他说:“当然辛苦,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爱他们,不可能不管他们。他们有什么需要,我都尽可能满足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也许我这么做不够聪明,可是作为丈夫和父亲,我有理由给他们更多的爱和关怀。”
这位牧师的父亲,当年是小有名气的学者,其品性却让人不敢恭维:经常酗酒,还拈花惹草,完全不顾家人的感受。牧师对父亲的行径深恶痛绝,从小就发誓要做个和父亲不同的人,对家人时刻充满爱心。为了巩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检点、不道德的行为。投身牧师行业,也是基于这种考虑。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到头来却使家人脆弱而无助,这和当初的设想大相径庭,自然让他无法理解。过去,他总是叫妻子“我的小猫咪”,叫两个已成年的儿子“我的小宝贝”。物极必反,他对家人的爱已超过理性范围。他却困惑地说:“即便我对家人的爱,是来源于对父亲的蔑视和反抗,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呢?难道我要像他那样不负责任吗?”他应该认识到:爱,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行为,不仅需要用心,更需要用脑。牧师坚决避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种意念以及由此导致的极端行为,使他丧失了爱的弹性。爱得过分,还莫如不爱;该拒绝时却一味给予,不是仁慈,而是伤害。越俎代庖地去照顾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人,只会使对方产生更大的依赖性,这就是对爱的滥用。牧师应该意识到,要让家人获得健康,就必须容许他们自尊自爱,学会自我照顾。还要摆正角色,不能对家人唯命是从,要适当表达愤怒、不满和期望,这对于家人的健康有好处。我说过,爱,绝不是无原则地接受,也包括必要的冲突、果断的拒绝、严厉的批评。
在我的指导下,牧师不再亦步亦趋,替妻子和儿子收拾家务、打扫卫生。儿子对日常杂务袖手旁观,也会让他大发脾气。他不再替他们支付汽车保险费,而是让他们自行负担。有时候,他不再陪妻子到城里去看歌剧,而是让她独自驾车前往。他在某种程度上,扮演起“坏丈夫”、“坏父亲”的角色,而不是有求必应。他昔日的行为,固然以自我满足为出发点,但从未失去爱的能力,这也成为他自我改变的原动力。对于他的变化,妻子和儿子起初大为不满,但不久后情况就有了变化:一个儿子回到大学就读,另一个儿子找到了工作,还在外面独自租了公寓。妻子也感受到独立的好处,心灵由此获得了成长。牧师本人则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感受到了人生真正的快乐。
这位牧师不恰当的爱,曾接近被虐待狂的边缘。虐待狂和被虐待狂,都与性的需求、性的联想有关。不管是别人受苦,还是让自己受苦,患者都会感受到某种生理快感。在精神病理学上,纯粹的性虐待和被虐待现象极为罕见,更多的是社会性虐待狂和被虐待狂,其危害性也更为严重。患者在与性有关的人际交往中,总想不停地去伤害对方,或为对方所伤害。
有一个女人被丈夫遗弃,不得不向心理医生求助。她哭诉丈夫虐待成性,丈夫从不关心她,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把购买食物的钱,统统在赌场上输光。他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就咒骂她、毒打她。就在圣诞节前夕,他还置妻子和孩子不顾,独自离开家门。对于这位女士的遭遇,心理医生颇感同情,不过经进一步了解,同情心就会被强烈的不解所替代:这位女士经受虐待长达20年,跟丈夫两度离婚,又两度破镜重圆,中间经过无数次分手与和好。医生用了两个月时间,帮助她摆脱被丈夫遗弃的痛苦。有一天早晨,她一走进医生办公室,就兴高采烈地宣布:“我的丈夫回来了!昨晚他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见见我。我们刚刚见面,他就哀求我允许他回家。我看到他想悔改,而且就像变了一个人,所以就允许他回来了。”医生提醒她,这种情形发生过不止一次,难道她要让悲剧一再上演吗?更何况在这段时间里,她不是也过得很好吗?病人却回答说:“可是我爱他呀,有谁能拒绝爱呢?”假如医生想同她进一步讨论,什么是“真正的爱”,那位女士就会大为光火,甚至决定中断治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医生努力回忆治疗的所有细节。他想起病人描述多年遭受丈夫虐待的情况时,似乎从虐待中享受到了某种快感。医生不禁想到:这个女人无怨无悔地忍受虐待,甚至心甘情愿,极有可能是她本就喜欢这种情形。这样做是基于什么动机呢?她乐于忍受虐待,是否因为她一生都在追求某种道德的优越感呢?换句话说,尽管处境艰难,她却体验到一种优越感。离家出走的丈夫回过头,请求她的原谅时,她便由被虐待者转变成虐待者,享受到虐待的快感。丈夫的乞怜让她备感优越,她感受的是报复者的喜悦。通常,这样的女性在童年时,就遭受过屈辱。为使痛苦得到补偿,她们自认为道德上高人一等,并从他人的愧疚和道歉中,享受到报复的快感。她们遭受的耻辱与虐待越多,自感优越的心态就越强烈,也由此得到更多的情感“滋养”。她们不需要获得更多的善待,因为那样就失去了报复的前提。为使报复的动机更为合理,她们必须体验遭受伤害的感觉,使特殊的心理需求得以延续。受虐待狂者把忍受虐待视为真正的爱,只是他们寻求报复快感的前提,忍受虐待的动机,是来自恨而不是爱。 受虐待狂者还有一种错误观念:他们一厢情愿,把自我牺牲当成是真正的爱。其实,他们的潜意识蕴藏着更多的恨,并渴望得到发泄和补偿。我们前面提到那位牧师,他愿意为家人牺牲一切,认为自己的动机完全是为家人着想。他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维系自我的美好形象。有时我们自称为别人着想,可能只是为了逃避责任,满足一己的愿望。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出自个人意愿,核心动机却是满足自我需求,不管为别人做什么事,也许都是为赢得私利。譬如,有时候,父母告诉孩子:“你应该感激我们为你所做的一切。”此时,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缺少真正的爱。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是两回事,我们却常常混为一谈。我们真心去爱某个人,是因为我们需要去爱别人;我们生儿育女,是因我们自己想要孩子;我们爱自己的孩子,在于我们渴望成为充满爱心的父母。真正的爱,能够使人发生改变,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扩充,而非纯粹的自我牺牲。真正的爱,能使自我更为完善。爱,在某种意义上是自私的,最终的追求则是自我完善。当然,自私与否,不是判定爱的标准,惟一的判断标准是:爱———永远追求心智的成熟,除此以外,都不是真正的爱。
爱,不是感觉
爱是实际行动,是真正的付出。不少人声称富有爱心,充其量只是渴望爱的感觉,他们所做的事情,没有爱的成分,甚至具有破坏性。真正有爱心的人,即使面对他不喜欢(甚至讨厌)的人,也能表现出爱的姿态,他们心中蕴藏的爱,才是真正的而非虚假的爱。
爱的感觉与精神贯注密不可分。后者是把情感与兴趣“贯注”在外在对象上,并将其当成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精神贯注和真正的爱容易混淆,但仍有显著区别。
首先,精神贯注的对象,不一定是有生命的事物,因此就不见得具有心灵的感受。精神贯注的对象,可能是股票,也可能是珠宝,贯注的过程,不见得以爱为出发点。其次,对某种事物产生精神贯注的人,未必会重视其心智的成熟。患有消极性依赖症的人,甚至害怕贯注对象成长和进步。那个开车接送孩子的母亲,显然是以孩子为精神贯注的对象。她把个人情感寄托在孩子身上,却不重视其心智的成熟。第三,精神贯注可能与智慧和责任无关。在酒吧里初识的两个异性,可能在短时间内相互贯注。他们事前没有安排约会,没有做出过承诺,没有考虑过各自家庭的稳定性(它们显然要比性接触更重要),当事人的情感和需求,仅仅是追求性的满足。最后一点是,精神贯注随时都可能消失。性接触和性行为结束后,双方兴味索然,觉得对方毫无吸引力。换句话说,精神贯注生命力极短,不可能长久维持。
真正的爱,须以全部身心投入和奉献,需要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力量。使爱的对象得到成长,就必须付出足够多的努力(甚至是自我牺牲),不然爱的愿望就会落空。惟有真正投入和奉献,才是实现爱的最有效的方式。病人同医生建立“治疗同盟”,才能实现人格的健康成长。病人寻求心理治疗,是为了实现某种改变。他们必须信任医生,以求获得足够的力量和安全感。医生为建立同病人的“治疗同盟”,也必须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给予病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医生需有无私的奉献精神。医生未必有足够的耐心,去长时间聆听病人的倾诉,但其职业性的奉献精神,却要求他们不论喜欢与否,必须对病人的倾诉洗耳恭听。这种情形和婚姻极为类似:健康的婚姻和健康的治疗一样,双方都得做出适当的牺牲,把个人好恶暂且放在一旁,给予对方更多的关怀和照顾。同样,当伴侣双方的求偶本能结束,最终走出初恋的幻觉时,当双方愿意各自到别处呆上一段时间时,他们的爱才开始接受真正的检验,彼此之间才能够发现爱是否真的存在。
在心理治疗或婚姻关系中,拥有健康情感的人,也可能产生精神贯注。两个彼此真爱的人,即便有了稳定的婚姻关系,仍会产生精神贯注,但其间更多的却是爱。精神贯注或坠入情网的感觉,会使爱具有更多的激情,带来更大的幸福感,不过,它们不是不可或缺的条件。真正有爱的人,不可能单凭爱的感觉行事。真正的爱,来自双方心灵的意愿,而不是一时冲动。真正的爱,是自我决定和选择,无论爱的感觉是否存在,都要奉献出情感和智慧。时刻都有爱的感觉,诚然是一件好事,而爱能否持久地延续,取决于我们是否有爱的意愿,是否有奉献精神。例如,我可能遇见一个心仪的女人,我很想去爱她,但这么做,就会毁掉我的婚姻,危及我的家庭,所以我会抑止这一想法,我会这样说:“我很想去爱你,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对妻子和家庭做过承诺。”同样,工作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就不可能随便接收新病人,因为我对其他病人做过承诺,而且我的精力毕竟有限。爱的感觉,也许是无限的,爱的火苗,随时可能在心头燃起,但是,我们能够付出的爱有限,不能随意选择爱的对象。真正的爱不是忘乎所以,而是深思熟虑,是奉献全部身心的重大决定。 把真正的爱与爱的感觉混为一谈,只能是自欺欺人。一个整天酗酒、不管妻儿的人,可能眼含热泪对酒吧侍者倾诉:“我爱我的家人。”对子女置之不理的人,也可能以最具爱心的父母自居。这种虚假姿态其实不难理解:把“爱”挂在口头上,或只在脑海里去想象真正的爱,并以此作为爱的证据,这些显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通过行动去爱却相当困难。真正的爱,其价值在于始终如一的行动,这远远大于转瞬即逝的感觉或者精神贯注。真正的爱出自自我意愿,只能依靠实际行动来证明。“爱”与“非爱”的区别,正如“善”与“恶”的区别,有着各自客观的、既定的标准。爱是行动,不是空想,爱是一种客观存在,不是头脑的主观意象。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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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看,谢谢楼主~~ 让更多的人看到!加油! 多谢楼主分享! 其实有没有相关抑郁症患者看的书呢。我弟弟有抑郁症。我想找些书给他看。 是心岸吧 原帖由 柠檬草 于 07-9-27 16:35 发表 http://www.sunofus.org/bbs/images/common/back.gif
是心岸吧
对,你也在她那做咨询吗? 对,我也在她那做过咨询 原帖由 柠檬草 于 07-9-28 21:49 发表 http://www.sunofus.org/bbs/images/common/back.gif
对,我也在她那做过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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