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惠子 发表于 03-9-8 21:55:36

绝症之下的心灵走向(李加波)

不能否认,所以会患上一种可称为“第二癌症”的疾病(肾功能衰竭),与我当时险恶的处境、过高的心理压力及我不良的个人素质有关。抑郁、劳累、困惑与绝望,使“生一场病也许是人生的一种解脱”,成为我面对压力与焦虑时近乎自动形成的潜意识心理,以逃避生活的挑战。
  这个挑战主要是婚姻的深刻危机。那时我向妻子提出离婚已有一年多,可她就是死活拖着,逼我走向诉讼。而我的情感,早已背叛她,觉得自己怎么会与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走到一起,真是“瞎了眼”,后悔不迭。同时,我还特别担心,过于情绪化的妻子真会不顾一切,做出伤害我们的女儿的蠢事(她曾扬言我如果一意孤行闹离婚,就把女儿勒死)。
  一想起自己与她的恩恩怨怨,六七年来的风风雨雨,我常常会禁不住心绞痛不止。失败的感觉,造成强大的悲伤,与种种对未来的恐惧混合在一起,正日日夜夜吞噬着我的健康,腐蚀着我的心灵。
当一场大病真正降临的时候,情况却开始发生我臆想不到的变化。
  首先,疾病提示,我的注意必须从外界转向自身,才能集中力量对付它。它是我目前最主要的敌人,比离婚或别的什么事都棘手。恢复健康,是当务之急。正如党的三中全会一样,疾病具有了历史性的意义。得病之后,个人生活的重心自然是要转移的。
  这样,我就放弃了过去一年来一直努力的离婚请求,开始“学乖”了,对婚姻之去留不闻不问,任其自然。这样处理岌岌可危的婚姻,真是非常明智。第二年夏天,妻子终于从被动离婚的顽固不化,转向积极主动地与我谈判。久拖不决的婚姻得以毫不费力地解决了。
  婚姻的善终(协议离婚),多少给了我些许安慰,因为我把打官司(置自己个人隐私于公堂之上)看成是不可接受的耻辱。从此,我的心绞痛就少了最重要的诱因。可最终让我完全摆脱它的,是我理性的复苏。我意识到当我的健康处于朝不保夕的地步,我再也不能让心绞发作了,要不然,这条老命准会很快报销。可以说我是主动地摒弃、克制了心绞。
  从心绞的不再发作,我又醒悟到,自己原来的心理不健康。我从此格外注意心理的自我保健。而更加主动地关注心理健康,还得从我练习气功开始。
  因为肾衰是绝症,对付它的手段,就目前医学来说,无非是血液透析和肾脏移植两种,都还不是完善的。不管其中的哪一种,又都是贵族化的治疗,得花费巨大的医疗费。我所在的企业规模非常之小,虽说国营,年利只有几十万元,要长期负担我的巨额费用,实属不易。所以,我就在中药保守治疗稳定住病情之后,尝试着运用气功来给自己治病,渴望走出一条成功的个人健康之路。
  我练的是静坐养生功。练功者,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意守”的训练,常常需要有意识地排除杂念,把思想集中到自己身上某一特定的部位。气功师还要发出种种温柔的暗示语,引导练功者“入定”,即进入一种充分放松的状态。为此,我把自己的心身都交给了气功来调理,特别地,我反思自我,感到过去自己不明智地把不良的心绪放在心上了。在与疾病作斗争中, 我学会了寻找“空”的感觉,也就是把什么烦闷忧伤全放下。“空”了以后,心灵才能宁静平和,机体内的血气才能畅通无阻。
  我下定了决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生气,都要保持心平气和。这个决心的最大成绩,就在于从此与心绞痛永远告别了。
  形有实无、同床异梦的婚姻,随着疾病的加深而寿终正寝,引发了一场心灵革命——我彻底放弃了对外在的东西的追求、向往,甚至在意。我不再为没有分到住房耿耿于怀,不再为不能及时评上高一级职称而愤愤不平,不再为没能赶上加薪的机会而念念不忘。我已不能把成功定位在出名、获利上,一切世俗的得失也显得毫无意义。尤其是,当我在气功锻炼宣告无效,不得不踏上一条更为风险的手术治疗(器官移植)之路,这些人生本来难免拥有而难以摆脱的行囊,都被我一一甩掉了。
  我的心理版图中“成功”成为一座孤岛,它是那么显眼,一望而知:一定要活下去,并且在活着的日子里,使每一天尽可能地快乐,充实。
  为了克服度日如年的感觉,病中生活的我每天就读读圣经,练练书法,做做气功。我学会了百无聊赖时走出房屋,去沐浴山风溪水,学会了让自己的叹息声随云烟飘散,学会了用诗歌来舒发人生失意的伤感,学会了每天做功课一样地观看日出日落。与此同时,我也学会了更热忱地帮助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在气功医院,与众多绝症患者(很多是癌症患者)一起练功的那段日子里,我对此的体验最深。这些人,来到医院,把工作抛下,把家人抛下,把一切抛下,专心致志地围绕自己的康复,自己的生命而努力。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得过且过的,因为他们知道太多地预想未来是一种自寻烦恼,还不如把现在,把此时此刻过得安详一些,快活一些。我常听见他们谈笑风生,比他们的家人更有乐观情怀。他们天天走在死亡线旁,倒似把死亡给遗忘了。
  所以,当我后来不得不因病情恶化,奔赴上海做血透时,我已经克服了所有的畏惧情绪,显得很镇定了。所以,当血透过程不顺利,出现输血反应,休克,几经历死亡时,我也没有震惊的感觉了。
  所以,当手术推车载着一个脱得赤条条、经过了消毒的我的躯体,乘着电梯,送进手术室,放置于手术台,等待着接受金属刀剪的剖解,接受一个异已器官的植入时,我的精神,与肉体一样,都已作好了准备:退回到零。我象一个孩子,不,我准备着再次投胎成为一个孩子。我心中没有什么恐惧,相反,我怀着新生的希望与憧憬,非常安静地,从容地面对白衣天使们微笑。
  疾病加强了我对人生不确定性的认识,从而也加强了我的忧患意识和紧迫感。死亡似乎随时都会来临,生命也就随时都会了断。今天,也许就是我能吃能喝,能说能写,能思能想的最后一天,谁知道呢?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还太年轻,还不愿就这样死去。经历了好几次死亡后,生命格外值得珍惜了。
  我觉得一个人即使在很困难的时候,也不应当选择自杀。生命太可贵了。
  所剩下的生命,称为夕阳生活,对我而言似乎为时不多了。还有哪些未竟的事?我能不好好想一想吗?就这样死去,未免太遗憾了。我写下了自己的第一封遗书,交待了自己的身后之事。
  我并不悲哀,相反,我觉得,我能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心情平静得安详,本身就是可喜的。
疾病使我更深刻地感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记得那时我肝肾并发(因血透过程输血引起交叉感染,得了肝炎),偌大一个上海,竟没有一家医院肯收我住院(肝病医院称他们对肾衰无能为力,血透所又担心我的肝炎会传染,非把我赶出去不可),深感自己那样的走投无路,那样的孤苦怜丁,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已然懂得,如要社会重视你,你自身必须显示你的实力,作出你的贡献。你的价值决定了你所能得到的照顾。
  疾病让我变得更加坚强不屈。当时,照顾着我的母亲因为自己生了病,不得不离开我去另一地方看病,我只好自我照顾。进行肾脏移植这样的大手术,我当时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连住院手续也是我亲自办理的。手术风险合同上,我也自己签字。我学会了不依赖任何人生活。至于病痛,那可是三天也说不完,说不清了。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我浑身几乎每一重要的器官组织都出过问题。仅是出血,出血严重的部位,身上就有过:眼底出血、口鼻腔出血、咽喉出血、食道出血、胃大出血、肾(穿刺)出血、痔疮出血(射血)、皮下无定时无定位出血……可是,不管如何,我总得闯过一关又一关。
  疾病还让我得以鉴别真假友情。不同的朋友,在我患难中的表现各不相同。患难见真情。我不能忘记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的友好的支持与帮助。我很高兴,通过疾病能把一批表面要好,而到了关键时刻都要离你而去的所谓朋友甄别出来,加以筛除。
  疾病使我变得易于知足,对一日三餐的平常生活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一个人在经历了沧桑巨变之后,就会乐于过平静的生活了。长期在外漂泊,就易于产生落叶归根的心理需求。得了重病,又大难不死,象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得以生还者,更能知道每一个和平的日子是多么可贵难得。疾病给了我一颗平常心。我常有基于感动的生命体验,为一些别人以为的小事,也时甚至也为自己对生活新的认识而掉下热泪。
  疾病使我有机会预演了死亡,使我早早地领了人终一死的真谛。它使我从恐惧中走出来。有人说,一个连死的恐惧也没有的人,还会害怕什么?我现在知道,我不会轻易发火,不会轻易担忧,不会轻易沮丧,不会轻易绝望了。死亡是人生最好的一位导师。它把最美好的情感体验带给了我,让我远离暗灰色的情感地带,心间亮堂,清明。
  疾病使我能从容地停下匆匆向前的脚步,有时间来好好地想一想人生重大的问题,使我从世俗杂务中脱身出来,进入一种相对空灵的境界。我们本是喧哗尘缘中的行路人,从生至死,忙忙碌碌,要不是一场大病,还真没有足够的空闲来对与平常生活无关的事,包括人生的意义之类的问题深入地思考。这样的人生,不可能有深度。养病使人成为哲学家。疾病与生命危险的联手,使我一再思考生命的意义,从而也使我真正爱上了哲学。这个层面的问题,如果没有相应的个人经历,思考起来就会流于抽象。从前在大学读书时也喜欢哲学,但那种喜欢,仅是喜欢而已。有了疾病,情况就不同了。它使思维更具体有力,而对思维结果的关注,更使思维具有了目的性——想通了,与想不通,对于指导自己的生活,是大不一样的。
  如果我是贝壳,我想,也许疾病就是可孕育珍珠的沙石了。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绝症之下的心灵走向(李加波)